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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上映的兩部影評,引發了一些爭議。

一部是《我的姐姐》,

一部是《第十一回》。

前者引發的爭議,是在社會層面,即二胎政策和“重男輕女”觀念所引發的社會問題。而後者的爭議,是在藝術層面,即《第十一回》到底是不是部好電影?

但這兩部影片,其實存在同一個問題:

它們都沒把故事講好。

01

電影和小說一樣,其核心,都是故事。

只不過,小說是透過文字語言來講故事,而電影是透過鏡頭語言來講故事。

而這兩部影片,最大的問題,偏偏就是故事沒講好。

先說《我的姐姐》。

從本質上說,這部影片和《芙蓉鎮》《霸王別姬》《活著》等影片一樣,都屬於“傷痕電影”。

只不過《芙蓉鎮》《霸王別姬》《活著》所展示的“傷痕”,是“文革”等左傾政治運動遺留下來的;

而《我的姐姐》所揭開的“傷痕”,是“重男輕女”觀念和開放二胎政策所遺留下來的。

在這部影片中,女性都成了犧牲品。

朱媛媛所飾演的姑媽,不得不為了弟弟放棄念大學和去俄羅斯做生意的機會,後來又不得不照顧癱瘓的丈夫。

一個原本富有理想的女性,被男性敲骨吸髓,成了全家人的“保姆”。

而張子楓所飾演的女主安然,卻因為弟弟,失去了去北京念臨床醫學的機會,留在成都學了被視為“打雜”的護理專業。

姑媽 (上)和安然(下)

安然和姑媽最大的不同,是她一直在反抗。

她和男友約好,一起考研去北京,徹底離開這個壓抑她的環境。

以她的能力,這原本不是什麼難事,但她身邊的男性,偏偏要給她製造障礙。

首先是她的弟弟。

父母因車禍去世後,給她留下了一個還在唸幼兒園的弟弟。

這個弟弟是開放二胎政策的“產物”,比安然小了十幾歲,兩人沒見過幾面,也沒多少感情,但親戚們卻非要安然肩負起撫養弟弟的責任,因為自古“長姐如母”。

要照顧弟弟,安然的夢想就泡湯了。

接著鬧么蛾子的,是他的男友。

兩人原本相約考研去北京,男友卻慫得不敢跟父母說他要離開成都,去北京讀研。

父母重男輕女,弟弟是拖油瓶,男友是媽寶男,姑父偷看她洗澡,表哥把她當沙包……安然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

而這一切,皆因她是女的。

電影要把一個故事講好,主要取決於兩點:

一是劇本,

二是鏡頭語言。

在劇本上,《我的姐姐》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把故事講得過於支離破碎。

這種支離破碎,不是看起來支離破碎。

恰恰相反,它看起來很完整,因為全片都在講姐弟倆的隔閡,以及最後的和解。

它的支離破碎,是骨子裡的支離破碎。

影片中有很多獨白和回憶片段,也有很多回憶片段,從中我們隱約得知安然的過往和內心世界。

但這其中又留下了很多空白和疑問。

比如,安然當初為什麼會選擇這個男友?

以安然的性格,她不大可能喜歡這樣的男生,就像黃蓉不會喜歡楊康,阿朱不會喜歡段譽。兩人即使在一起了,這戀愛也會談得很不順。

但在這部影片中,安然和男友似乎一直歲月靜好,直到在考研這件事上才開始出現分歧。

與其把一個人物講透,影片更樂意把重心放在安然與弟弟的對立與和解上。

為了把這個故事講得感人,甚至不惜讓6歲的弟弟說出一些超乎年紀的話,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動。

但有些地方確實有點用力過猛,整個故事也缺乏完整性。

什麼叫“故事的完整性”?

我們可以把《我的姐姐》和《少年的你》做一個對比。

在《少年的你》中,不僅人物自身是鮮活的,而且人與人之間的聯絡也很緊密。

周冬雨飾演的陳念和易烊千璽飾演的小北,以及陳念與母親,陳念與同學魏萊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共同塑造了彼此的性格,並影響了彼此人生的走向。

所以整個故事顯得很完整,很圓融,很自洽。

但在《我的姐姐》中,不僅安然的性格和心路歷程沒有得到充分的展現,而且其他所有人,幾乎都成了可有可無的“工具人”。

姑媽、男友、舅舅、醫院的孕婦……砍掉任何一個人物,安然的性格和命運,幾乎不受影響。

沒有他們,安然還是安然。

但在《少年的你》中,如果沒有小北、母親、魏萊……陳念便不再是後來的陳念。

片中真正影響安然的,其實只有兩個人,那就是她的父母。

但偏偏,影片幾乎沒有講他們之間的故事。

安然與姑媽、舅舅、男友、姑父、表姐、表哥、女醫生、孕婦……之間的故事看似熱熱鬧鬧,實際上,他們彼此是獨立的,隔絕的。

“你看,這樁樁件件都證明了一點——

男性在壓榨女性,女性在餵養男性,而男性最後卻成了廢物,他們根本不值得女性為他們犧牲。”

這一系列的故事,看似是一個整體,其實不是。

很明顯的一點就是,安然雖然是由姑媽一手帶大的,當年也正是為了照顧她,姑媽放棄了在俄羅斯做生意的機會。

但你能看出她們之間有多深的羈絆嗎?

最後安然向姑媽鞠的那一躬,多麼生硬和客套。

這不合常理。

對安然來說,姑媽堪比她的親孃啊,但我看不到她們之間有什麼故事。

好故事不是這樣的。

好故事應該是完整的,圓融的,自洽的,就像《少年的你》,像《七月與安生》,甚至像《狗十三》和《春潮》那樣,而不是堆砌一堆互不相干的人和事,來不斷宣洩和控訴,卻把人和人之間最細膩動人的故事給忽略掉。

再來說說決定電影故事好壞的另一個重要因素——鏡頭語言。

如果說劇本是故事的骨骼,那麼,鏡頭語言就是故事的皮相。

《我的姐姐》的鏡頭語言雖沒有什麼毛病,但絕不是大師級。

有些導演,能用絕妙的鏡頭語言把一個平庸的故事講得很出彩,從而彌補劇本的不足,或者是為劇本增香添色。比如小津安二郎、楊德昌、王家衛……

假設一下,如果換一個導演來拍《重慶森林》和《東邪西毒》,會怎麼樣呢?

很可能是爛片。

王家衛能把一個逼逼叨叨,不痛不癢的故事,拍成經典。

這就是鏡頭語言的玄妙之處,它需要經驗,也需要天賦。

《東邪西毒》

《我的姐姐》的鏡頭語言,顯然還不足以彌補劇本的硬傷。

這就是《我的姐姐》能讓人落淚,但很難成為經典的原因。

02

再來說說《第十一回》。

​大家對這部影片的評價,比較兩極分化。

有人說,這部影片頗具實驗性,藝術性很高。也有人說,這部電影是狗屁,看得人云裡霧裡。

那些罵《第十一回》是狗屁的人,大概是抱著看喜劇的預期走進電影院的。看完才發現,這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悲劇,就很生氣。

有人說,導演陳建斌壓根兒就不在乎大眾愛不愛看,以及能不能看懂,反正他怎麼爽就怎麼拍。

這話顯然不對。

陳建斌要是真不在乎普通觀眾的感受,不在乎票房,他就不會請來周迅、春夏、大鵬、竇靖童等一眾明星大腕。

他請一些有實力的小演員,不香嗎?多省錢啊。

所以陳建斌雖然很任性。

但他明白,他要再拍出一部像《一個勺子》那樣票房才一兩千萬的電影,他就完球了。

陳建斌執導的第一部影片:《一個勺子》

在《第十一回》中,吃一塹長一智的陳建斌自始至終都很在乎觀眾的感受。

他不僅要利用明星大腕的流量和喜劇的噱頭,把大眾哄進電影院,他還特別渴望普羅大眾能理解他的高階,他的深邃。

而“幽默”,就是普羅大眾通向“高階藝術​”最便捷,最安全的橋樑。

所以在這部影片中 ,我們能看到很多對《讓子彈飛》的模仿和借鑑。

《讓子彈飛》之所以能做到雅俗共賞,是因為它俗中透著雅,雅中透著俗。人物的對白乍一聽很搞笑,再一細琢磨,又似乎別有深意。

所以普通觀眾能get到它的幽默,而精英觀眾又能get到它的高階。

比如:

“他打的哪是我的屁股?他打的明明是您的臉!”

“你給我翻譯翻譯,他媽的什麼是他媽的驚喜?”

“我為什麼要上山當土匪?就是因為我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

“何止是愚蠢?簡直是愚蠢!”

《讓子彈飛》

要是沒有這些令人捧腹的對話,大眾還愛看這部電影嗎?

大概是不愛看的。

在《第十一回》中,陳建斌也設計了很多這樣的對白。

比如,屁哥和律師一直在重複豆花到底是鹹了,還是淡了?

再比如:

馬福禮說他沒罪,屁哥質問他:“你沒有貪過色?你沒有犯過懶?簡直狂妄至極!你這豆花偷工減料沒放鹽就是罪過!”

再比如:

賈梅怡和馬福禮一直在爭論,馬福禮到底有沒有侮辱賈梅怡的自我?

這些話乍一聽就很無厘頭,再一琢磨,好像又頗有深意,所以陳建斌這次是真的想做到雅俗共賞。

但很可惜,這部電影顯然並沒有做到真正的雅俗共賞。

原因,還是出在“故事”上。

大眾為什麼愛看《讓子彈飛》?

因為《讓子彈飛》的故事看似花裡胡哨,一百個人能給出一百種解讀。但它歸根結底,是在講一個故事,即無產者革有產者的命。

而且這個故事,乍一看還挺通俗易懂的。

但你要是問觀眾:

“你給我講講,《第十一回》到底講了啥?”

對方可能會一臉懵逼。

實際上,《第十一回》至少講了這麼幾個故事:

1、馬福禮到底有沒有殺老婆趙鳳霞和李建設?

2、李建設和趙鳳霞到底有沒有搞破鞋?

3、周迅和竇靖童,到底誰懷孕了?

4、賈梅怡和胡昆汀到底是不是在搞破鞋?

5、馬福禮的豆花,到底是鹹了還是淡了?

這幾個故事,你分得清主次嗎?

不好分吧。

只有仔細琢磨才能發現,其實這些故事都是幌子,因為它們歸根結底是在為一個故事服務:

李建設和趙鳳霞追求自由與愛情的故事。

這個故事,才是電影的核心。

《第十一回》就是這麼複雜,它不僅讓普通觀眾看不懂,它甚至沒有像《讓子彈飛》一樣,讓普通觀眾產生“我看懂了”的錯覺。

這樣的影片,當然是不接地氣的。

很多人認為,《第十一回》之所以不接地氣,是因為太像舞臺劇了,形式太具有實驗性。說得好像只要把它改成舞臺劇,大家就能看懂一樣。

這顯然沒看到問題的本質。

《第十一回》真正的問題,是陳建斌想要表達的太多,卻不知道該如何透過故事的形式通俗易懂地表達出來。

結果呢,他把這些故事一股腦地給倒出來。

平行的,巢狀的,因果的……所有故事攪和在一起。

陳建斌本來是想透過趙鳳霞和李建設的愛情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

大眾對真相是漠視的。

因為對我們來說,總有東西比真相更重要。

比如,在馬福禮看來,面子比真相重要,所以他說是自己殺了李建設和趙鳳霞這對狗男女。

對警察來說,辦案效率比真相更重要,既然馬福禮承認人是他殺的,那就是他殺的。​

對村民來說,八卦比真相重要,誰在乎李建設和趙鳳霞是在追求自由與真愛?

為了講明白一個故事,一個道理,陳建斌講了無數個故事。

他以為故事講得越多,道理就越明瞭。

結果呢,故事一個比一個難懂,道理也越講越糊塗。

馬福禮是不是故意殺人?

胡昆汀和賈梅怡到底是不是在搞破鞋?

媽媽和女兒到底誰懷孕了?

豆花到底是鹹了還是淡了?

……

就這樣,影片就成了一團亂麻。

觀眾走出電影院,也不記得電影講了些什麼,只記得舞臺上那塊抖動的紅布。

至於這塊紅布代表的是人類的慾望?是歷史的迷霧?是人性的枷鎖?是文明的罪惡?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是人類真正的自由?

誰在乎呢?

就像前面說的,大眾對真相從來漠不關心。

我們下班後疲憊地走進電影院,大多隻是圖個樂呵,並不是為了思考什麼真相。

03

總而言之,《我的姐姐》和《第十一回》,故事都沒講好。

一個是用力過猛,一個是過於自嗨。

所以一個豆瓣7.2分,一個7.5分,都沒過8分。

但市場再次告訴我們,用力過猛可能還有人買單,但藝術家的自嗨,卻往往應者寥寥。因為《我的姐姐》票房已經超過6億,而《第十一回》的票房,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

由此可見,用力過猛的影片,肯定還會層出不窮,但藝術家卻越來越不敢任性了。

這不也是一個殘酷的真相?

從這個層面說,我更願意為《第十一回》打call。

作為一名導演,陳建斌雖然還不夠成熟,但他是勇敢的,真誠的,也是有才華的。

最重要的是,他還殘存著藝術家的“妄念”。

這種“妄念”,無關乎金錢。

當世界上到處瀰漫著金錢的味道,這種“妄念”,倒變得珍貴了。

-完-

加西亞坐在樹上,晃著腿,碼著字,看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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