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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遙手記

昨天是平遙國際電影展的第二天。

作為一個電影節新丁,初次來到平遙國際電影展的筆者對於這裡的一切還處於一種好奇的狀態之下。

張藝謀的名字,無論在哪都是大咖,此次影展安排了他的大師班,想必會引來眾多圍觀。所以在前一天晚上,筆者特意把第二天的手機鬧鈴設定在了早上7點半。 “張藝謀大師班”10點半開始,提前量給得這麼充裕,肯定沒問題。

作為一個常年排各種票的老炮,這種情況也是足夠令人震驚的。於是抓緊從酒店出發,再到坐車去平遙電影宮,用時不到20分鐘。

到了平遙電影宮,8點15分,這時隊伍已經排到了離安檢不到50米的地方。筆者的一位特地從英國趕來參加平遙國際電影展的朋友,直接被這陣勢嚇到放棄了“張藝謀大師班”。

而旁邊從凌晨5點就開始排隊的幾百個各地在校大學生,更是上演了一場突發性的百米衝刺,就為一睹“國師”風采。

終於進入張藝謀媒體群訪階段,而這時,影展的藝術總監馬可·穆勒突然走進來,說因為人數過多,原計劃在500人大廳舉行的大師班,改為1500人的“站臺”露天劇場。

大家不要以為1500人的“站臺”就能容得下所有人。筆者也是想盡了辦法,才“蹭”進了站臺,最終坐在臺階上聽完了張藝謀的大師班。

這場大師班乾貨很多,“國師”把他截止到《英雄》的藝術人生“盤”了一遍,這場大師班就是張藝謀2小時的故事會,又附贈了2小時的平遙日光浴。

他講了很多故事,從《紅高粱》到《代號美洲豹》,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再到《秋菊打官司》,最後到《英雄》。很多料大家已經聽了很多遍,但張藝謀在臺上繪聲繪色地這麼一講,彷彿不僅是他自己,又帶著現場的1500人一起回到了從前的歲月。

這場名為“張藝謀:為了電影的每一秒”大師班,是張藝謀的老朋友馬可·穆勒親自請來的,當時張藝謀正在重慶拍《堅如磐石》。

至於這場“故事會”到底講了什麼,裡面爆出了精彩的故事,筆者挑出重點,附上張藝謀在此次大師班上的自述。

做導演,心中的那團火不能熄滅

電影就是有魔法的,我相信我們今天在座的這麼多人,我聽剛才他們告訴我說,說凌晨就有人來排隊,很感動,這麼多年輕人。我相信你們也都是被電影這個魔法所吸引吧,大家愛電影,所以我們就投身於它的事業當中,所以這樣子我就真正變成了一個電影人。

所以其實幹了電影之後,你就一發而不可收拾吧,我覺得每個人好像都是這樣子,就停不下來了。

還有一個,也是因為青年時候的經歷,我們這一代人總是覺得不要虛度光陰,所以我就成了一個我感覺是中國電影最忙的一個導演,幾乎每年都想拍新電影,如果每一年沒有一個新的電影專案在運作,就覺得很虛度自己,是這樣的,還有些其他的事情,比如一些大型活動,比如還有做一些舞臺劇,都是人家找我做一些不同的專案,我都儘量抽時間。

最喜歡做的事情拍電影。我覺得它就是吸引你,你願意把一個故事講出來給大家聽,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敘述,你不同時期的不同表達。

對今天的我來說,拍一個好電影在我心目中還是非常遙遠且非常吸引我的一個目標。今天我還是像年輕人一樣,說我下一部電影是不是更好,我是不是可以拍一個好電影,因為你越來越覺得好電影在你心目中是非常神聖的一個詞,你心目中的一個標準,很難達到。

所以就馬不停蹄吧,希望有不斷的變化和進步,我也很願意嘗試不同風格的作品,跟不同的團隊合作。

總之,電影的創作過程就是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們常常開玩笑自嘲說,像我們這些人啥也幹不了,就拍電影。但是其實也是你內心有一種精神和強大的聲音一直在促使你去做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一味簡單的為稻粱謀,也不是簡單追逐一些名利,就是喜歡。

所以很多次我看在拍攝現場,很多來看我們拍電影的人,尤其第一次來看的人,看了兩天以後總是發出這樣的感嘆,你做這事幹啥呀,太難了。可能每一個導演的現場都是這樣子,但是每一個導演心中總是有一團燃燒的火。其實很多電影拍出來無人問津,一日遊,兩日遊都達不到,很多年輕導演不斷地遭受挫折,但是你看他心中那團火不會熄滅。這就是電影。

我不愛裝大師,創新就不要留後路

處女作,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兩個方面的影響,就是剛才賈樟柯說的,我們呈現了某種成熟感,一方面我覺得處女作是他所處的這個時代,我們那個時代是百廢待興,全國人民都非常關心文化,都進行民族、歷史的反思,是一個非常可愛的時代。

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當中你尋找到的故事,你所受到的影響勢必帶有那個時代的烙印,所以呈現了某種比我們自己年齡更豐富的一種思考,是那個時代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其次就是性格,我認為處女作跟導演的性格有很大關係,我自己的性格是迄今為止還是希望語不驚人誓不休,也就是說你總是希望有創新,我就是要這樣,就是要極端,不留後路。

像《紅高粱》,趙季平最早給我們吹音樂的時候是一把嗩吶,我就覺得不過癮。

後來我說,季平,你是不是把那幾十把嗩吶搞到一塊兒去,他說那個就吵得不行了,我說咱就要吵,所以最後他就四十幾把嗩吶齊吹。

你看《紅高粱》那個吶喊,那個很刺耳的吶喊,當時我們在錄音棚裡就覺得就是這樣,那就是要嚇你一跳的感覺。很大程度上跟你個人的性格,在那個時代下碰到一起了,處女作就呈現出來一種本質的東西。

我看《小武》,一個放映機,16毫米的,在一個屋子裡頭,很多人很神祕地在看。它就很典型地體現了賈樟柯的性格,《小武》我很喜歡,當年是很石破天驚的。賈樟柯的特點關注當下,關注普通人,關注底層人的那種命運,在社會變遷中完全跟我那個大喊大叫是兩個時代。

有時候故事實在沒有辦法了,就畫面,畫面沒有辦法了就形式。總是希望有一些不同,哪怕這種不同被別人抨擊,被別人詬病,我也不太愛惜自己,我也不裝大師,還是希望這樣子,保持心態的年輕。

因為成熟的、完美的作品談何容易,你拍到現在,你說我拍一個成熟的、完整的、完美的作品,我覺得還是做不到。還莫如追求一個特點,去追求一種自己所想要表達的感覺,我也許就是這樣的性格吧。

藝謀,要撲?

拍《秋菊打官司》我們當時請的是劉恆做編劇。劇本寫完了,我就覺得這個不就是當年很多大同小異的作品嗎?我覺得這個電影沒特點,沒有一個東西,沒有一個創新。

有一天我們幾個主創坐下來,說拍一個紀錄片的風格吧,完全像紀錄片。大家就開始很興奮,我記得劉恆也在,我馬上就給我們投資的香港的馬先生打電話,問可以不可以?

整個一上午劉恆都一言不發,看我們幾個在這又蹦又跳的。要吃飯了,劉恆從床上坐起來,“那我這劇本就白寫了”。很對不起他,後來果然就把劉恆的劇本沒有用。然後就沒劇本了,從此沒劇本了,每天去偷拍,然後就是一個大綱,幾句話,去偷拍。

我覺得那時候我應該是中國偷拍的大師了,比狗仔隊要早得多。

各種藏,把16毫米的小攝影機,一卷片子上去轉11分鐘,所以它是可以長時間偷拍的。

把攝影師,兩組攝影藏起來。在中國城鄉結合部,在寶雞農村,藏到各種能藏的地方,像這地方你要在這偷拍的話,我可能在亭子那擱一個紙箱子,大一點,把兩個人藏進去,穿上尿不溼,拿上水和饅頭。

今天咱要開會,我要偷拍,我差不多半夜四點五點藏進去,開兩個孔,那孔拿黑布擋著,然後等大家不注意掀開了拍。

我們半夜藏進去,演員是八九點要開會了,演員來了,然後穿上衣服,反正是也認不出來,副導演帶著一直在這晃悠。副導演先走一遍位置,假裝找人,然後讓演員看走位,就那樣一直偷拍,很過癮。

那在村裡怎麼辦呢,老鄉根本沒見過,村裡怎麼辦呢?提前讓鞏俐裝上一個假肚子,到村裡去體驗生活,所有的村民都不知道她是假的,就天天在村裡轉。

這也不行,你還是要拍呀,在村裡就得帶點組織了,我就讓我們的兩個攝影拿兩個攝影機,天天在村裡轉,空拍,沒有膠片,每天八個小時,豬羊、老人孩子,天天轉,熟悉。差不多一個星期以後,我們兩個攝影師回來報告,說現在沒人看鏡頭,沒人理,說連狗都不理了。

那時候劇組有一句流行話,這個電影要拍出撲面而來的生活氛圍,我們就撲面而來。我就經常拿對講機問兩個攝影,怎麼樣,拍成了嗎,撲面嗎?他們就說撲面。我就問有幾個撲面?最少有兩三個是撲面的。好,收工。

然後衝回來看樣片,我們租了一個16毫米的放映機,你知道劇組看樣片是多麼神聖的事情,全劇組都來。我們《秋菊打官司》的劇組後來看樣片特別逗,全都走了,劇組人全都走了,沒一個人看了。

然後我跟攝影就一晚上一晚上地看海量的素材。所以那時候全組就都瀰漫著一種失敗氛圍,不敢說,就在私下說,說這回藝謀砸了,肯定砸了。

今天看我覺得《秋菊打官司》它的美學,當然現在都可以把它系統地歸納到紀實紀錄這樣的風格上,那時候是很前衛的,非常前衛。

其實《英雄》今天看起來好像一切都是一種按部就班地到了一個階段的一個變化,其實那時候完全是無意識的,我自己一直喜歡武俠小說,文革的時候我就偷偷地看。就很想拍這樣一個故事,所以我們就開始自己編,因為也看了古龍、金庸各種東西,自己編就拿了一個荊軻刺秦王這樣的一個傳統典故在編故事。

編得差不多了,已經劇本成型了,《臥虎藏龍》石破天驚,橫空出世,我們都很沮喪,說咱還拍嗎,咱現在拍,人家這麼成功了,咱再拍怎麼都是跟風了,多沒面子,我就想放棄了。

當時我們製片人是江志強,非常有眼光,他就跟我說,導演,拍啊。我說這個沒意思,他說現在市場很好,因為他發行《臥虎藏龍》了,他說現在市場很好,好賣。

李安《臥虎藏龍》劇照

後來他就勸我,後來我說要不然就拍吧,其實那是個文藝片,嚴格意義上當年是準備按文藝片,你看我們像《羅生門》的一個結構,四段式、五段式,然後討論一個永遠說不清楚的問題,該不該殺,天下是什麼,又懸又大的主題,完全是一個文藝片的方向。

後來他就說你要不要梁朝偉,要不要張曼玉,最後過來問我,你要不要李連杰。我說這可能嗎?這麼大的咖。沒問題呀。然後我記得我們印象很深,我們拍的時候需要找一個配角,你要不要甄子丹。我覺得今天呢,後來我看媒體評論說,這個陣容恐怕史無前例,陳道明,對吧。

然後我說我可能有15匹馬到20匹馬差不多了,太少了,80匹吧,100匹吧。

秦尚黑,我就說OK,我們就讓秦全是黑的。可是你那80匹馬,100匹馬長得都不是黑的,各種顏色都有。花錢,給馬給焗油,真的是,《英雄》所有的馬都是焗出來的,我記得剛焗完以後,請了好幾家理髮店的給馬焗油,理髮店的工作人員說我們從來沒給馬焗過。

我印象中剛焗出來,馬師騎出來了,黝黑黝黑的,漂亮,穿上黑盔甲,我們試裝的時候,大家都說秦兵的馬隊來了,說是成了,像烏雲一樣地過來了。

但是很遺憾,到真正開拍的時候都褪色了,焗早了。

當時就覺得很過癮,能有這麼一個大製作,能有這麼多大演員,就拍了,也是按照自己的風格去拍。包括動作也是,動作也儘量去設計一些中國文化的東西,因為我知道我第一次拍動作,我們像詩詞一樣地去拍很多風花雪月,一滴水,一片樹葉呀,一個箭的高速等等,就拍了很多這樣的東西,一些有美感的東西,就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愛好和理解去拍。

《英雄》拍攝現場

真沒料到,後來居然成為一個大話題,中國當年全年四分之一的票房,是不得了的,全年票房八億多,我們兩億五。要用今天的票房成績來看,那都是一百多億的票房,單片,那是不得了的。

席捲而來的就是批評,也被批得體無完膚,今天回頭看,大家願意給它一箇中國第一個大片這樣的一個讚譽和肯定,當年其實被大家批評,我自己覺得也有點很沮喪。

那時候我們對票房沒概念,就賣那麼好,我覺得這跟我有啥關係,我不覺得票房高就是一個很得意的事情,我很在意大家的評論,首都文藝界我們俗話說叫首文,我很在意首文的評價。

像今天出去這麼高票房,我肯定睡覺都會笑起來,因為今天我們基本上可以說我們是以票房論成敗,當然這是一個階段,我們都說好電影不會以票房論成敗,但是基本在福斯那裡還是票房高了就好。當年還是不一樣的,所以《英雄》其實也是無心插柳。

做導演最幸福的就是碰到一個好劇本

這兩年,從去年開始我到今年會有三部電影吧,《一秒鐘》,是我自己的一個青春記憶,張藝謀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

《堅如磐石》現在也完了,我們過了國慶會送審,這是一個警匪片。我自己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我叫硬警匪,是非常都市,非常現代的這樣一種氛圍。

今年年底我準備拍《懸崖之上》,我很希望拍出真正的冰天雪地,那種冬季的感覺。這也是一個新的嘗試,演員也很好,故事有很大的懸疑感。

《一秒鐘》是我自己寫的劇本,《懸崖之上》和《堅如磐石》都是人家別的公司給我拿來,我一看,還不錯,然後迅速一調整,可能調整三個月、半年,就可以拍了,就可以建組。我是隻要看中了劇本迅速地調整,我就可以拍。通常如果慢下來是因為劇本,還是因為劇本,就說你趕上一個劇本,你磨兩三年、三四年的也有,就拖下來了。

現在中國電影市場好,坦率地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就是碰上一個好劇本是很難的。當然有很多導演自編自導,十年磨一劍,也沒問題。但是我這個人閒不住,你讓我十年磨一劍可能我沒那麼深刻,我就希望快拍東西。

坦率地說,我現在的身份就算職業導演吧,我們是用畫面講故事的人,我們是用節奏,用電影語言講故事的人,我們是另一種思維,我們是一種形象思維。一個職業導演,他大部分時間並不是自編自導,那樣子節奏會慢,應該發揮我們的強項,給我提供好劇本,這樣我就可以多拍幾部電影。

知道中國現在最缺什麼嗎?我覺得最缺好編劇。真的。先天的問題,不成熟,其實我們有很多年輕的導演非常好,一代一代地成長,我們最缺的是好編劇。現在因為市場好,數量高,再加上各個公司在搶人,我告訴你,就剛畢業的,做槍手的都簽完了,你都找不著人。而且來了給你寫兩稿就走了,沒時間奉陪了。

希望年輕的編劇們寫出好劇本來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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