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雙子殺手》上映的時間裡採訪到導演李安,對這部新片、以及李安準備這部新片過程裡的心情,進行了一些提問。
採訪時沒有人看過電影,僅僅從幾支預告給出的印象中,覺得這是一部常見的好萊塢動作大片,幾個短暫的畫面場景,與其他導演能拍出的風格無異。對這位承載著大家太多期待的大導演,觀眾、媒體、行業,總期待著他能夠給出更多。不知道對李安本人來說,這到底是習以為常,還是無可奈何。
要聊《雙子殺手》就總要從技術起步,與他上一部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相同,依舊是120幀、4K、3D的不尋常高規格,這自然成為電影的入門談資。然而對這部電影,李安投入的遠比技術要多,他說中國文人習慣“文以載道”,於是這部動作電影,也承擔了他再次寄託自我的工具。
初心
對面的李安講話謹慎、謙虛“我也沒有把握,是不是可以完全拍出來”、“這樣拍動作片,拍出來都已經難上加難”。
這是一部需要他“邊學邊做”的電影,上一部電影初嘗新技術,從票房看出來觀眾沒能太買賬,影迷們都猜他會有不小壓力。然而這一部,還是毫不猶豫的繼續拿起新技術,做著這個行業裡暫時沒有人做到的事。即便李安有底氣有資歷做變革,也得還有不怕再次失敗的勇敢做支撐。
成年人最計較得失,小孩子才不怕犯錯。
李安肯定不是小孩兒了,但在創作路上,他比很多青年導演少年心性多得多。這次,他說自己拍電影快三十年,已經很不容易興奮,但從接觸到這個規格的電影后,覺得自己“非常謙卑、非常無知、非常無奈、又非常興奮”。四個非常,道盡初心。
與他合作《雙子殺手》的照例都是從業幾十年的行業精英,大家一起嘗試、試錯、精進調整,團隊人員對他說“做這樣的電影,好像回到了拍第一部片的緊張,提醒了自己當時的初心,為什麼要進入電影這一行”。李安說,他珍惜著這種純真的感覺。
李安和團隊成員們做電影的初心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太過追根溯源,但他坦誠的是,現在的自己經驗越來越多,肯定是越來越會控制,但好像事情越來越難“不知道是不是原力慢慢在消失”。《雙子殺手》這種型別片,對好萊塢年輕的編劇們可能得心應手,但他需要從頭學習片型,然後用全新的技術去打造,去讓它變得新奇。
拍了快三十年的李安,一腳跨出了“舒適圈”,另一隻腳就也沒打算停下。
在他開始探索的高規格影像下,他發現人們的眼睛變得更尖了,從此觀眾的參與感會更強,以致於演員的表演、現場的燈光、動作的設計都要跟著變。他覺得這是接下來幾十年,電影行業很值得探索的領域,值得自己花時間花資本去研究、去發展。
在看過120幀4K3D規格的《比利·林恩》之後,有的人喜歡,有的人並不習慣。或者說,很多人對李安的期待,並不是看的能有多清楚,而是故事表象下流動著多少道理,甚至有多少哲學思索傳達出來。
李安的興奮,和觀眾的期待,可能沒有落在同一個頻率中。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跨出眾人的期待,在接連拍攝了“父親三部曲”,然後又是溫柔深沉的《理智與情感》之後,他沒有繼續自己的安全道路,那條註定接著拿獎的道路。李安曾在自傳裡說:
“《理智與情感》是我拍片後的第一個高潮,它是把我前三部做熟的東西用英文古裝戲在大片廠再做一遍,是在做一個我很熟悉、很討好的工作。從此之後,我沒法再拍同樣型別的電影,我必須求變。”
他選擇了美國社會鉅變時期,家庭作為社會縮影發生極大悲劇的《冰風暴》,東方導演掌控美國年代題材,本來就有很大難度,主題風格上的反叛更是讓李安的創作大轉彎“以前我的電影都是講社會和家庭對個人的約束,這次我想反其道而行,當社會的維繫崩解,個人得以徹底解放時,人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冰風暴》
李安接連叛逆了兩部的《冰風暴》和《與魔鬼共騎》,前者沒有太大斬獲,但尚稱得上大家認可他的藝術表達;後者讓李安在成為知名導演之後,初嘗徹底的失敗滋味。到了做《臥虎藏龍》的時候,用他自己的話,又是一切重來。
但對電影路上的孩童李安,對新事物的興奮感,遠遠大於一切重來的緊張感。
現在,他看到電影的未來向他打開了冰山一角,說“未來的電影可能不是我們想象的這樣”。如同一個剛剛學會寫字的幼童,李安還在期待著未來能夠寫到幻想之外的文章,他相信未來的電影會有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發展,自己又不甘於只做發展路上的旁觀者,不願安全守舊。
稚氣
他在多個場合說過自己晚熟,現在年紀已長,但自覺稚氣依然很長。
他也承認,中國文人文以載道的習慣,不自覺總要在每部作品裡講一點什麼出來。《雙子殺手》是動作片,但也是李安拍的動作片,如果在主題上沒有得到他一點兒的共鳴,是絕對不會以他的作品出現的。
李安現在,已經介於花甲和古稀之年的中點。他經歷了探討自我身份認同的階段,經歷了與中年危機搏鬥、共存的階段,現在的他想知道,如果面對年輕的自己會是什麼樣。《雙子殺手》中,特工亨利遇到的難纏對手,居然是年輕的自己,一個與自己有著相同基因的克隆人。他要怎麼與年輕的自己對峙,大概就映襯出李安想要對少年李安說的話。
《臥虎藏龍》裡,李慕白得道,他說“我並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玉嬌龍心裡的自由一度無邊無際,大到無數人的性命都填不滿,最終只能縱身一躍,圖個痛快。那是20年前的李安,他覺得,玉嬌龍不只是李慕白、俞秀蓮的慾望投射,不管是銀幕上下,主創人員,人人心中都有個玉嬌龍的鬼影子。
《臥虎藏龍》
二十年後,李安不再需要用李慕白和玉嬌龍兩個角色去書寫江湖、慾望的AB面,他讓殺手亨利直面另一個自己,鬥爭另一個自己。
這也讓人想到李安拍過的那版《綠巨人浩克》,布魯斯·班納只能掌控自我,但無法控制本我,就在這樣的兩個身份中間掙扎。這次問到李安,他說現在打動他的,已經不是浩克那種憤怒、陽剛、與父親的關係,他想知道的是,人在純真的時候,到底是什麼心態,對未來會有什麼樣的想象,在看到自己的未來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自覺“少年子弟江湖老”,但稚氣依然在的李安,最想探討的話題,是人的純真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喪失。就好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尾聲,理查德·帕克轉身上岸,頭也不回。
“我是一個心智與身體都較晚熟的人,個性比較溫和、壓抑,因為晚熟,所以我很多的童心玩性、青少年的叛逆、成年對浪漫的追求,以及我的提早老化,其實是一起來的。”
他的成長養分、思維基礎來自於東方,然而,對戲劇結構、戲劇手法的學習都來自於西方,多年來一直以西方的片型去承載東方思考,一邊要求自己,不要在敘事上過於好萊塢化,一面想要在其中保障東方神韻。比如《少年派》結尾,老虎上岸少年落淚,東方觀眾自明其中含義,而西方創作團隊則相當訝異:成功到岸之後,為什麼不慶祝一番。
李安覺得,自己的個性很像《與魔鬼共騎》的男主角傑克,侵略性不強,個性不突出,但慢慢融入。那部電影裡,他從傑克的角度,觀察著所謂的正確、自由,最終男孩兒成長成男人,也終於解放了自己的內心。
《與魔鬼共騎》
而早就成年成家、功成名就的李安自己,現在也開始讓角色回望年輕的自己。他甚至想,和那個年輕的克隆人相比,一直在受各種社會制約我們,是不是更像一群克隆人。
權力
和很多人想象中不同,李安這類“藝術性”極強的導演,也是從出道拍片開始,便牢牢關注著觀眾的興趣,也會根據市場的喜好,去調整劇本以及拍攝中的各種細節。
與此同時,他也一直不想只滿足觀眾,或者說,他並不那麼懂得一直熱愛他的觀眾。
他在多年之後這樣分析《推手》的大獲成功:“《推手》奠定了我的人緣、片緣,但也成為我的一個限制。很多人看了第一部後,覺得這是我的本性,結果命定論,給我設了一個基調,一個原型,永不得翻身。”
《與魔鬼共騎》讓他嚐到了票房和口碑的雙雙失敗,這是他至今仍然搞不清楚的片子“有人喜歡我所有的電影,就跌在這一部。我自己又不這樣覺得。有人說這部最好,包括意見領袖及美國《時代》週刊、《紐約客》等等,但一般觀眾的反應有那麼冷淡。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真的不懂。”
《臥虎藏龍》讓他接近於被“封神”,他在做那部電影時完全想象不出:“至於上片後引發的《臥虎藏龍》文化效應等等,我更是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製造出這等狀況。電影比我大,電影引發的迴響又比電影大,作為一個小小的個人,我只有面對,且戰且走,見招拆招,一點一滴地學,一件一樣地應付。很多事情我依然很迷惑,還得好好檢討檢討。”
這次採訪中,李安說,現在的他對於觀眾想要什麼這件事,“其實感到有一些煩厭”。
他明白觀眾對他的期待是什麼“觀眾有興趣的其實是故事跟人的情感,但是拍電影拍多了就不見得對這個有興趣,那些東西滿足觀眾變成一種……”,job,李安用了工作這個詞,接著補充“那變成了你的義務,而不是權力”。
但是李安是天秤座,要讓他腦子裡的一方壓倒另一方,總要經過不少糾結。年輕的時候,他的片子得到市場認可和觀眾喜愛,讓他覺得自己被接受;一部一部電影拍下來,他總希望出格一些,創新一些,特殊一些,但是又知道觀眾不一定全都願意看他的出格。“片子越拍越貴,觀眾越來越廣,所以也是挺矛盾的”。
做導演到李安這地步,也需要在觀眾喜好與自我表達中間痛苦權衡,換句話說,理想與現實的撕扯又能放過誰呢。
李安已經有《臥虎藏龍》,有《斷背山》……這兩部作品放到幾乎所有影史排名中,都可以有一席之位,但現在他說“片子越來越貴,不能超越時代太多,只可以超越一點點”。商業建制的約束面前,人人平等,他承認“現在再要超越時代是比較困難的,比我剛出道時候難得多”。
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在自傳中說過“當人們介紹我執導過《理性與感性》、《臥虎藏龍》時,大家都說好,但一提到《冰風暴》,多半眼睛會一亮。雖然當初片子發行不理想,評論也沒有定論,但它很值得。這次經驗之後,我覺得一個好的藝術品,應該是超越時間跟地域的限制,它具有這樣的本質,除了做到特定性,一定也擁有一種持續性、全面性及概括性,才能碰觸到很多人的內心,這也是我努力的目標。”
現在有能力、有資本、也有權力做出這樣藝術品的導演,李安肯定是其中之一了。如果這個時代的土壤不屬於大師們,那他們也只能去翻動這些土壤,從中間找到全新的耕植地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