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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的藝術世界,包括小說、電影等表現方式,從文學上來說,金庸早早就樹立了“新派武俠”的正規化,使得武俠文學躍上了一個新臺階,而在電影方面,自香港“邵氏”系列電影之後,武俠影片一直鮮有突破,始終圉於老套路無法自拔。

這種情況在2015年有了改變,徐皓峰導演的《師父》石破天驚,讓人們看到了“新武俠”電影的革新方向。與傳統的武俠電影相比,徐皓峰的“新”表現在四個方面,分別是:核心觀點的重置、跳躍間斷的劇情、靜動結合的運鏡,以及電影母題的構建。

“新”就是誠意

商業電影為求票房,大多遵循同一個套路搭建故事,編劇用模組化的“劇情工具”製造了一部部快餐電影。這種型別片久經市場考驗,能夠確保基本票房,但看多難免有重複之感。例如,市場反應好的動作片續集,一般只是將場景移往外國,或是更換女主角的膚色、國籍,其他內容很少創新。

徐皓峰

武俠電影在數十年的發展中,早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創作套路,誕生於這種成熟生產線的電影,雖然不至於太難看,但也沒有什麼新意,看得多了,觀眾自然會審美疲勞,這也就是華語武俠電影不斷沒落的原因。徐皓峰可能看過大量“舊武俠”電影,但他沒有走那條老路,反而走了一條前人從未嘗試的道路,雖然這條道路可能不好走,但“新”就是誠意,就是勇氣,就值得稱讚。當然,徐皓峰的“新武俠”電影最終成功了,這種成功,就體現在他對於“舊武俠”電影套路的四大突破。

核心觀點的重置

武俠電影限於篇幅,無法表現太過複雜的內容,一般來說,主題不外乎“家國大仇”與“揚名立萬”,前者以國家、父親、師父未靖的仇恨為線索,加入江湖恩怨,以及爭奪武林至尊地位的橋段,混合之後形成全片;後者則以身懷絕技之人進入江湖,經歷冒險不斷成長為故事核心。兩者在劇情發展上,基本從頭至尾都是不斷地決鬥和比武,江湖俠客計較的不僅是生死,還有正義和邪惡價值觀的不共戴天。

徐皓峰

徐皓峰《師父》的第一個突破就是核心觀點的重置,同樣是“家國大仇”與“揚名立萬”,《師父》對於正義與邪惡的判斷,自始至終都閃爍其詞,模稜兩可。

《師父》的故事不復雜:廣東拳師陳識身懷絕技,但碌碌無名,為求在武館林立的天津站住腳跟,與天津武行資深大佬鄭山傲達成一個協議:陳識訓練一個徒弟,弟子出師後挑戰天津武館。陳識收耿良辰為徒,後者連踢八家武館替師父揚名,不料天津武行領袖鄒榕聯合軍閥打死耿良辰。陳識最終獲得在天津開武館的機會,然而他放棄機會,決意為弟子報仇。

耿良辰

在這個故事中,陳識由一開始與鄭山傲密謀,走的就是“邪門歪道”的路子。相較之下,言行浮浪的弟子耿良辰,以及被鄭山傲評價為“不是好女人”的趙國卉,反而因“真誠”表露自己的慾望而顯得“光明磊落”。尤其當陳識得償所願,獲得了開武館的機會,表面上看他的隱忍、剋制和定力彷彿實現了“君子”之道,然而弟子耿良辰卻因此而死。尤其耿良辰本可以活,卻憑著一股執拗的傲氣,慷慨赴死;“壞女人”趙國卉跟陳識經歷風雨,也動了真情,本可以逃命,最後卻選擇跟陳識一同涉險。

《師父》劇照

相較於耿良辰和趙國卉,陳識除了表面上看上去像個“好人”,其實內心極度陰暗,也就是說,他只有單槍匹馬為弟子報仇,才能洗白自己,完成自我拯救。

擺脫舊武俠電影主角“偉光正”的窠臼,顛倒正邪的“臉譜化”,這是徐皓峰的《師父》在故事上的一大突破。但僅僅如此並無法凸顯“新武俠”的“新”,所以,徐皓峰在敘事的手段上也進行了嘗試。

跳躍間斷的劇情

實事求是地說,《師父》的故事並不複雜,特別符合戲劇的“三幕結構”,第一幕由全片開始至陳識與鄭山傲密謀結束;第二幕由耿良辰出場開始,他踢了八家武館將劇情帶往高點,以他被殺作為本幕結束。第三幕由師父陳識開始,至他復仇結束。

《師父》劇照

“三幕結構”就是“舊武俠”電影的經典套路,主角的動機與故事的展開環環相扣,前後連貫,一氣呵成,快節奏的武俠片就這麼來的,但《師父》卻反其道而行之。在敘述手法上,《師父》的情節並不連貫,很多橋段是不連續的、斷裂的。以陳識與趙國卉的婚姻為例,陳識初見面便求婚,趙國卉則冷臉拒絕,一般來說,這之後二人應該隨著共同經歷磨難,最終形成默契,才有結成夫妻的理由,觀眾也才能跟上兩人的心理動機,但徐皓峰卻省略了這個過程,趙國卉拒絕陳識後的下一場戲,便是兩人談定婚姻細節一塊回了家。再比如收徒的環節也被大量空置,這種細節的略去以及本來連貫的戲份被強行打斷,使得劇情一直處於跳躍的狀態。

跳躍難免造成敘事的支離破碎,而整部片之所以沒有“散”,是因為徐皓峰經常在最跳躍的幾場戲末尾加上幾句“重量臺詞”,例如陳識談功夫,說徒弟真學了自己的武術,“會敬我如敬神”,隱喻武技是一種權力,又例如鄭山傲談貧窮與自私、鄒館長講述各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這一連串的“重量臺詞”就像錨一樣,瞬間將搖擺的劇情穩住,也將觀眾的思維拉住。雖然一些句子並沒有意義,只是在電影中顯得深邃,本身並不具備“自洽”的道理,但在電影的敘事形式中,不僅消弭了劇情的“破碎”,還附帶推進了劇情的展開。可以說,這種“重量臺詞”救場的方法,也是徐皓峰的一大突破。

靜動結合的運鏡

《師父》的創新之處還在於鏡頭的把握。電影劇情十分跳躍,但在影像上卻異常穩定。攝影機基本都在腳架或軌道上,沒有搖晃的鏡頭。《師父》的性質是武俠片,本來應該呈現誇張動作的動態拍攝,但徐皓峰的打鬥建立在真實武術的基礎上,而不是表演性質的套路武術,真實武術動作幅度小,決鬥雙方都以防守為主,不像一般武俠片為求畫面感和衝擊力,總是不斷切換鏡頭。

《師父》穩定的鏡頭,配合細膩的真實武打動作,一開始在視覺上雖不如舊武俠片那麼爽快,可是當一次次真實打鬥場面出來時,電光火石之間勝負已分,穩定的鏡頭語言反而有更強的表現力。

另外,《師父》作為“新武俠”電影,對於文戲的重視比武戲多,文戲講究言談間的戲劇張力,太穩定的鏡頭無法帶來緊張感,只能仰賴場面設計替代動態畫面,徐皓峰在拍攝文戲時,一般採用大景深的深焦攝影,所以考究的美術、服裝、造型便幫助導演敘事,以細節增加真實感和趣味性,在鏡頭的選擇上,徐皓峰也走了一條突破傳統組合的新路子。

電影母題的構建

最後,徐皓峰的“新武俠”,除了上述編劇、敘事、攝影的風格更新外,最新的是其電影母題的突破——武俠中,師父和徒弟,彼此意味著什麼?

師父陳識這個角色,除了立場曖昧不清,他的師父身份也是個疑問。雖然陳識是耿良辰的師父,教會其武藝,但他卻靠犧牲徒弟換來揚名立萬的機會,而徒弟的橫死又點醒了陳識,他最終放棄機會,為報徒弟的仇大戰津門武林。師徒二人,到底誰是師父,誰是徒弟?

關於師徒身份的問題,整部片子都在不斷髮問:例如陳識找上鄭山傲策劃打入津門武林這件事,陳識等於拜鄭山傲為師。反過來,鄭山傲為求戰勝敵手,又必須學會陳識的刀法,也拜陳識為師。二人互相利用,但又互相拜師,最終又想弒師,形成了一個“意義迴圈”,彷彿希臘神話中宙斯弒父的中國版本。弒父是希臘神話的一個“母題”,不僅宙斯弒父,俄狄浦斯也弒父,徐皓峰的抱負很大,他想給武俠電影找一個母題,就是師徒關係的換位。

《師父》劇照

在《師父》中,陳識與武林眾人都不自覺地陷入了“拜師—弒師”的怪圈,只有耿良辰因意外而跳出迴圈,他的犧牲喚醒了沉迷名利場的陳識,讓師父從徒弟身上學到了最珍貴的東西——真情。本來以傳授武學而形成的師徒關係,在這裡因為人性而身份顛倒了。師徒關係的置換,是《師父》的一大突破,也是武俠電影母題的突破。

徐皓峰與“新武俠”電影

徐皓峰的《師父》為“新武俠”電影起了個好頭。誠然,這部電影算不上一部“十全十美”的作品,但它的意義非同一般,堪稱產室傳出的啼哭聲,宣告一個新型別的誕生。

《師父》劇照

徐皓峰在《師父》中大膽嘗試了很多新東西,在核心觀點、敘事、運鏡和母題上都有了“現象級”的突破,這些突破與武打設計、鏡頭語言以及情節編排配合地天衣無縫,讓電影呈現出一種“精打細算”的考究,彷彿導演是個摸清食客心思的大廚,製作了一道“解饞解癮”的大餐,讓觀眾在欣賞影片時不禁拍案叫絕。徐皓峰用一部電影打開了“新武俠”電影的門縫,誰將把這扇大門完全拉開,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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