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羅泓軫六年磨一劍的新作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片長達156分鐘,2個半小時。它讓我感受到某種份量,眾所周知,從放映營收的角度來說,片長越短是越有利的。而堅持長片長,一方面是導演對敘事節奏能夠抓住觀眾的自信,另一方面則亦有對影片故事性和個人風格完整性的堅定捍衛。我相信,目前僅拍攝三部長片的羅泓軫能夠收穫諸多美譽不是沒有原因的,對他的讚美之詞已有很多,在此不多說了。
有人看完《哭聲》後反應“故事無法自圓其說”、“看不懂”、“裝逼”。對此我有點苦笑不得。我想既然大家主動找了資源並觀看了《哭聲》,想必也是電影愛好者,看電影應該也不是僅僅為了娛樂消遣的。個人認為,《哭聲》的確是有魅力的,這讓它與絕大多數商業院線電影相比有了鮮明的區別。我想,如果對電影只有那麼幾個公認的衡量標準,難道不是太過單一了嗎?我喜歡並支援電影的多元化。哪怕這種多元的嘗試一定程度上來說是失敗的,它也比千篇一律的流水線工業電影的成功更有價值。
下面就來談一談《哭聲》。說實話,當我寫下這些評論文字的時候,我有點忐忑不安,因為首先我不確定的是:我是不是真的看懂了《哭聲》?當影片戛然而止,最後一個鏡頭淡出時,我心中產生了不小的疑惑。正如很多評論所說,《哭聲》是留給觀眾去解讀的,影片本身不提供一個官方的、明確的答案。這讓習慣了大多數電影表達的手法的我多少有點不適應。
個人認為,與其說《哭聲》是一部懸疑片,不如說這是一部驚悚片。影片中雨夜披頭散髮站在窗外的女人,滿臉焦黑吊死在樹上;變異為殭屍的村民瘋狂地對人進行啃咬,從臉上撕扯下一塊肉;中毒後全身痙攣的病人七竅流血死在醫院,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吼和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意都讓人感到血腥,暴力,神祕,危險,邪魅,讓人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超自然的罪惡力量在吞噬著一切。
戴錦華老師在《電影批評》中指出:
“恐怖片中的威脅來自某種或許超自然但具體的威脅,而驚悚片中儘管可能同樣存在某種來自外部的威脅力量,但其中的真正威脅主要出自主人公內心的黑暗力量——它常常起源於某種痛苦的童年記憶或心理創傷。甚至可以說,驚悚片始終是某種電影化了的精神分析故事。”
我在看《哭聲》時,對男主角鍾久的改變印象很深。我認為,貫穿影片始終的是鍾久信念的動搖,顛覆,重建和毀滅。所以《哭聲》可以從鍾久的精神世界進行闡釋。
有一句老話說:“散兵坑裡沒有無神論者”
當你身處戰場,生命隨時受到威脅,無法預料前方到來的是子彈、炮火。手雷時,當你的生死均繫於一念之間時,你總會不由自主地向某個“神”進行祈禱,希望有一種外在的強大力量能夠保護你。儘管這也許在別人眼中,甚至在之前和之後的你眼中都顯得荒誕不經,可是人的信念總是脆弱的,在陷入看不到出路的痛苦絕境時,便會以這樣慌不擇路地方式尋找可能的救贖。
鍾久曾對戴上字架的朋友表示了不屑,但當不幸發生在他的女兒身上後,他一瞬間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對請來的巫師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巫師難道不是利用了他的想法嗎?當鍾久問是不是日本人乾的。巫師馬上順著他的話說,日本人不是人是鬼。於是,他心中對日本人的怨恨和復仇慾望就越來越強烈。
垂釣,在《哭聲》中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在海報上,我們可以看到有人在水邊的剪影,影片亦從串鉤放線釣魚開始。當鍾久問巫師為什麼是自己的女兒被害時,巫師說:釣魚的時候,你知道會釣起什麼嗎?隨後,巫師輕輕說過一句:這個傻瓜竟然咬住了魚餌。所以,在我看來,巫師實際上是一個騙子。影片最後,巫師和日本人都舉起了相機。導演羅泓軫在訪談中說,在他的設定中,巫師和國村隼扮演的日本人之間的從一開始就是一夥的,照片是為了在日光和日本人之間建立一種聯絡。
鍾久曾一度脫離巫師控制,他雖然打亂了巫師的作法,但他心中早已埋下的對日本人就是真凶的信念卻不斷的膨脹加強,讓他迫切地想要親手了結,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切讓他悲痛,憤怒,迷茫,他需要的是一個他可以接受的原因,一個像水龍頭一樣擰上就足以停止一切的發源點。於是,他為自己選擇了日本人,事實上,他只不過通過別人的口述和自己做的一個噩夢來完成而來推斷。難道日本人真的有某種超自然的邪術和巫蠱之力嗎?未必。當他發現女兒失蹤時,他驚覺自己依然被矇在鼓裡。
而最後,當少女對他說不要回家時,他被困在了終極選擇面前,他逐漸地意識到,自己不可相信,因為那都是他的想象在作祟,那麼相信誰呢?是相信巫師嗎?還是相信少女?還是都不相信?於是他宿命般地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僵局,這時的他不知道該不該去相信,不知道什麼時候去相信,不知道誰可以相信。他的信念最後轟然崩塌。
沃爾特·李普曼說“多數情況下我們並不是先理解後定義,而是先定義後理解。”鍾久他無法理解真假,所以他無法定義正邪。
影片開頭打出的《路加福音》中的話
影片結尾處少女對鍾久說:雞鳴三聲前,不要回到家裡去,不然都會死的。然而,鍾久在聽到第二聲後就回家了。這讓人想起《聖經》中著名故事:最後的晚餐散了,耶穌對彼得說:“我實在地告訴你,今夜雞叫兩次以前,你會三次不認我。”彼得說:“即便我會同你一起死,我也絕不會不認你。” 在耶穌被捕後,彼得為保護自己,三次不認耶穌。
影片結尾處日本人攤開手心,可以看見上面有一個洞。這是基督教宣揚的一種超自然現象,聖痕其現象與《聖經》中記載的基督受難時的情況一樣,甚且更為厲害,例如在手掌心或頭部大量無緣由地流下鮮血。
信仰基督教的輔祭手握十字架去見日本人,結果他沒有看到上帝,卻看到了雙眼血紅,青面獠牙的惡魔。在拿起相機前,日本人的手是這樣的
但在拿起相機後,他的手指甲突然變長。
他看到的是真相嗎?
我想,他看到的是自己腦海中的幻象。
你想看到什麼,你就會看到什麼。我認為這是影片所要傳遞的重要資訊。
2000年,南韓已經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宣稱自己是基督徒。至2011年南韓各教派共向海外派出了兩萬多名傳教士,這一數字僅次於宗教基礎最為深厚穩固的美國。在南韓境內,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幾乎都會有基督教(天主教與基督新教),而有基督教的地方就會有教堂,甚至在一個很小的村子裡都會有教堂存在,而在有些地方簡直達到了教堂林立的地步。
有學者認為:南韓基督徒所表現出的積極和熱忱,或許正是因為他們急於想擺脫自己身上難以抹去的東方印跡;一旦決定投入西方基督文化的懷抱。這麼一想,當我們用超現實的藝術創作視角看待它時,《哭聲》還有可能具備我們意料之外的現實主義關懷。即對宗教對人精神產生的影響甚至控制的探討和反思。
宗教是什麼呢?我覺得既然他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一種神性,那麼其本質應當還是一種人性。除去神祕儀式的包裹,它直抵的其實就是人心——為那些我們不願面對的,不想面對的,不能面對的提供一種慰藉和寄託。
“我想了解的不是受害者之所以受害是因為加害者在某種心理狀態下因為某種原因做了某種事情導致受害者受害,而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受害者受害?而這一點卻是不可知的。”
鍾久最後眼前浮現出了和女兒一起玩耍的場景,那是他最後留戀的夢,經歷過一切之後,他和家人都回不去了,於是他所希望的將來以過去Phantom的形式在他眼前上演,他喃喃道:爸爸是警察。反而更加襯托出了他的無能,從頭到尾,他沒有抓住任何一個壞人,一開始他辦案遲到害怕現場,接著他變得意氣用事啟用私刑,最後他眼睜睜地看著家中鮮血遍地無力地倒在了其中再也爬不起來。這是不是具有某種諷刺性呢?當我們強調我們自己的身份的時候,往往我們已經和那個身份漸行漸遠,乃至分道揚鑣了。
羅泓軫說
“我想要看觀眾觀影的反應,究竟有多少人會對自己的判斷確信不疑,又有多少人會被影響。”
影片中經常出現恬靜旖旎的鄉村田園風光
然而,一個又一個生命卻在逝去,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令《哭聲》變得更加殘酷和冰冷。
寫了這麼多,《哭聲》可以解讀的地方依然有很多,比如:
如何區分夢境和現實呢?
對鬼的恐懼,和對這種恐懼的恐懼,哪一種更讓人無力抵抗呢?
我想電影是一個提問,而不是一個回答。
影片可供解讀的細節還有很多,相信每一位觀眾都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理解。
最後,摘錄一句南韓觀眾對《哭聲》的評價作結:
這是一部將魚餌拋向觀眾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