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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王小帥的新片《地久天長》入選第69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一時間引起轟動。當熱度退卻,筆者一個人靜靜地咀嚼這部將近三個小時的片子,近一半的時間都在落淚。當夫妻倆掃墓的名場面出現時,真令人唏噓感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地久天長”恐怕只是人們面對變幻不定之歷史真相時的一種美好願景。

一、動力是“時間”

電影長達175分鐘,情節以時間為動力徐徐展開。知青返城、下崗工人潮、計劃生育等片段橫跨幾十年,將多個家庭串聯在一起。在浩浩蕩蕩的時代浪潮裡,劉耀軍、王麗雲、沈英明、張建新等人從年輕到垂暮,從親密到生疏,從離散到重聚。一出人生百般況味的畫卷慢慢呈現在觀眾眼前。導演有意將時間線來回切換,試圖讓觀眾自己拼湊出一個家庭的隱秘歷史。然而過分跳躍的剪輯方式破壞了流暢的觀感,不自然的轉場過渡更是讓這一創作意圖顯得過分刻意。

如果說時間像一條項鍊,把各個情節串聯起來,那麼和孩子的幾次告別恰恰構成了項鍊上鑲嵌著的幾顆鑽石,成為情節的分水嶺。星星的意外身亡,麗雲人流打掉的胚胎,劉耀軍和茉莉一夜激情後的孩子,甚至包括劉耀軍夫婦收養的另一個星星……有天災,有人禍,有歷史不可抗拒的因素,也有人性的幽微深邃。如此看來,英文片名《So Long, My Son》實在是精妙。

二、核心是“苦難”

如果把影像看作文學作品的一種銀幕書寫,那麼,《地久天長》實際上就是一部傷痕文學,其核心是苦難以及導演對苦難的理解與思考。苦難是無法預料、無法提前做好心理建設的。“先進”工人要犧牲自己的飯碗“被下崗“,去參加黑燈舞會結果鋃鐺入獄,星星意外溺水身亡……一次次苦難、一次次打擊、一次次悲劇反覆疊加、醞釀,最終只能讓劉耀軍和王麗雲選擇背井離鄉,到南方流浪。突然的下崗,突然的入獄、突然的夭折,變故和意外總是讓人產生一種無力感。

生育或許可以計劃,但人生不行。故事裡的他們看不到時代的方向盤,看到了也碰不到,即便碰到了,也不相信自己能改變得了時代這輛大車的方向。苦難是找不到過錯的地方的。如果《地久天長》像眾多好萊塢經典型別片一樣,能揪出一個反派大boss,那麼觀眾就不至於如此壓抑。看完電影,你都不知道該怪誰,該恨誰。怪國家嗎?當時的大環境如此惡劣,下崗的不止一家人。怪浩浩嗎?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意外地犯了無心之過。怪浩浩爸媽嗎?他們心裡也充滿了愧疚和負罪感。彷彿一切都是陰差陽錯,一切都是命中註定。找不到苦難的源頭,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得不到安放和抒發,只好停留在自己的血管裡,任由它腐蝕自己、啃噬自己。

苦難是滑稽而可笑的。作家池莉曾經說,對於一個生命來說,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這個生命遭受苦難的時刻。而是,在不久之後,社會的變革,證明你所經歷的苦難,完全是個不值一提的笑話。在電影中有這樣一個場景:李海燕臨終前對王麗雲說:“我們現在有錢了,不怕,你可以生了。”當年想生能生而不讓生、不準生,如今想生卻再也不能生了,諷刺而可悲。而另一批弄潮兒,如沈英明夫婦幾乎完美地踩在了時代的節點上,有錢有閒有孫子。在導演王小帥的招魂三部曲《青紅》《我11》《闖入者》裡,也常見這種悖論。在瞬息萬變的時代中,小人物的一生無異於一曲輓歌。

三、姿態是“剋制”

如果用一個詞語來概括主人公劉耀軍和王麗雲的核心性格,筆者認為應當是隱忍。無論生活給了他們多少動盪和曲折,他們總是沉默地承受、消化,然後繼續生存下去。”挺好的“成為他們的口頭禪,進而成為一副面具,年深日久,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們發達了,有錢了,挺好的。

老朋友又聚在一起,挺好的。

收養的星星迴家了,帶著女朋友,挺好的。

浩浩說出了真相,挺好的。

”挺好的“成為他們的口頭禪,進而成為一副面具,年深日久,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然而每一句都飽含著無奈、心酸、無力和蒼涼。這種隱忍和日本導演新藤兼人的作品《裸島》驚人的相似。同樣是經歷喪子之痛,荒裸之島上的夫婦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把最深沉凝重的悲慼與哀傷融入自然、勞作和生活。 於是,我們開始懂得,不是所有悲傷都需要呼天搶地,剋制自己的姿態更是一種尊嚴。

主人公是隱忍的,故而電影本身的表達也是剋制的。導演有意用遠景呈現星星溺水身亡的場景,將天人永隔的悲傷稀釋在山川湖海中。劉耀軍和王麗雲回老家給星星掃墓的片段更是直擊人心。劉耀軍拉鍊拉不上來了,麗雲自然地給他幫忙。到了墓地之後,他們倆靜靜地把墓碑四周的荒草拔乾淨,然後坐在那裡。王麗雲把水遞給劉耀軍,劉耀軍自顧自地喝酒。在電影之外,主演王景春、詠梅創造了中國影史紀錄,一起包攬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兩項大獎。他們的表演是自然的、生活化的。

就這樣,那一刻,時間靜止了,沒有一聲哭泣,也沒有一絲哀慼的神情,他們在等待著衰老和死亡。“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可能真正經歷過大苦難的人也許並不需要靠苦難來證明和表現什麼,他們甚至對自身非凡的、可以充分誇張和戲劇化的過去說也不願多說。鏡頭躲在他們身後,螢幕上是不遠處的一塊塊墓地。每一塊墓碑都記錄著一個家庭的破碎,埋葬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秘歷史。“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結語

故事的結局走向了和解。老朋友們重聚,浩浩說出了當年的真相,浩浩的孩子出世,養子帶著女朋友回家。電影以一個孩子的夭折開篇,也用另一個生命的誕生收尾。一段指向寬恕和原諒的情節,一個標準的大團圓結局,未免過分理想主義了。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在《九個人》中發出過這樣的質問:要求一個人飽受摧殘和傷害卻不允許留下傷疤,即使留下傷疤也不允許傷疤太難看,誰有這樣的權力?誰可以這樣發揮?我也在想,人們真的會自覺地想要彌補當年的過錯嗎?自責和內疚會一直存留在他們心裡嗎?只要承認了錯誤,就可以得到原諒和理解嗎?除了原諒和理解,受害者還有其他選擇嗎?這一連串的問號讓我懷疑其實到最後誰也沒有和解,只是算了。

王小帥說:“這就是真的生活。在大團圓的下面,一直有暗流湧動,一直有心酸、很隱隱的痛。”真正地久天長的,可能是變幻不定的時代風雲,可能是結了疤的陳年舊傷口,可能是看似其樂融融的表象之下一直湧動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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