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末期，香港影壇進入邵氏獨霸天下的局面，老對手國泰自大老闆陸運濤過世後，已經無心戀戰。香港的左派電影公司——長城、鳳凰、新聯，也就是長鳳新，受內地運動影響，猛抓革命卻不做生產，導致連年減產，也沒了競爭力。曾經風靡本地的粵語片，因為粗製濫造，跟風橫行，開始走向沒落。像粵語片的名導演秦劍、楚原先後投奔邵氏，連龍剛都在70年代初改拍國語片了。再加上邵氏叛將李翰祥經營國聯不利，胡金銓幾年拍不出一部電影來，都對工廠化的大公司邵氏，無法形成威脅。這邵氏兄弟公司是家族獨資企業，邵逸夫獨掌大權，三哥邵仁枚遠在新加坡，很少來香港，沒有人可以撼動六老闆的地位。
但就在這個時候，邵氏公司暗流湧動，一人之下，掌握大權，卻不能作為合夥人拿分紅的高階打工仔——鄒文懷，在被方逸華入主採購部，削權之後，終於下定決心，準備離開邵氏，自組公司，用獨立製片模式開啟新局面。於是，開始在邵氏內部奔走串聯，鼓動名導演、當紅演員跟他一起出去，合夥拍戲，分紅賺大錢。
鄒文懷本來在邵氏就有自己的派系，包括何冠昌、梁風、蔡永昌、黃握中，他們經常在工程師趙耀俊邵氏宿舍的家中一起吃午餐，這是一個午餐俱樂部啊。他們一邊吃飯，同時一邊密謀自立門戶的事宜。
鄒文懷首先爭取的就是邵氏最紅的導演張徹和演員王羽，他們兩個是非常相信鄒文懷的能力，初步表示願意一起出去賺大錢。但鄒文懷一直擔心一個問題，因為大家都是和邵氏籤的長約，相當於賣身契，一旦離開就會被邵氏搞，形勢會非常不利。
王羽年輕時
但鄒文懷的顧慮，對於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羽來說很簡單，我直接把合同偷走不就可以了。在2012年，我在香港曾經訪問過王羽，提到這段，他講得很仔細。他說，當時邵氏有個中文秘書室，主任叫薄文琦，王羽和她關係很好，所以他知道邵氏員工的合同，都被這個博文琦擺在這中文秘書室裡面那個櫃子裡。而且每天下班五點半以後，那裡就沒什麼人了。
這王羽就找了個下班的時間，先拿了口香糖粘在門鎖那邊，這招啊，王羽說是從電影裡學來的。果然秘書室下班，關門的周小姐門沒關好就走了。王羽就過來輕輕一推門，門就開了。放合同的櫃子裡是個木頭門，王羽居然帶了一把鑿子，直接給鑿開了。這合約，王羽一共拿了8份，除了自己的，還有其他幾位和自己要好的演員朋友。
那到第二天邵氏就發現出事兒了，鄒文懷就偷偷地把王羽叫出來，說六老闆本來是要報警的，是鄒文懷說咱們先不要聲張，先想辦法，免得軍心動搖。然後鄒文懷就問王羽，你怎麼只拿8份兒啊，還有那麼多人呢。也不知道鄒文懷這話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王羽啊，他覺得他聽明白了，我再去偷一回，我都偷回來不就得了嗎？於是過兩天再去。
這邵氏啊，可能是沒想到是大演員、大明星王羽，更沒想到這賊會再來，結果這回被王羽又偷回100多份。王羽回憶說，那天很冷啊，還好他穿了風衣，否則這100多份合約，一個包根本放不下。這王羽就把合同裹到風衣裡，因為怕掉出來，還用繩子把合同綁起來。，藏在這風衣裡，搞的這風衣鼓鼓的。回到家王羽啊，當時住酒樓，與天台是連著的，王羽就跑到天台把合同燒掉。為了掩人耳目，王羽燒之前，還叫樓下的阿伯和阿婆幫他買一些燒給鬼神的燒紙。因為這樣啊，如果人家問起，就是說他燒紙在祭奠祖宗呢。這王羽還說了一個細節，這每個合同是用兩顆銅釘給釘住。燒完合同之後，還剩了幾百個銅釘，王羽就拿下去扔到馬桶裡衝，衝到馬桶被堵了差不多兩個禮拜。
關於邵氏合同被盜這事兒，王羽說得特別仔細，有鼻子有眼兒的。但是在香港影壇，它確實是個懸案，因為邵氏沒有報案，也從來沒有迴應過這件事。那麼，這件事到底發沒發生過呢？還是王羽自己編造吹噓的謊言呢？那現實來講，應該是真正發生過的。因為邵氏隨後的舉動證實了這件事。邵氏什麼舉動啊？他通知每一個演員啊，還有重要的這些員工，重新簽約。理由是給大家加薪，要重新簽約，那邵氏為什麼這麼做呢？聯絡合同被盜，就很容易理解了。因為邵氏的合約都有影印件，既然原件丟了，就按照影印件重新打印出合約，然後和員工重新簽約就解決問題了嗎。不得不佩服這邵逸夫手段高明，神不知鬼不覺，就把合同被盜案消解於無形。輪到王羽簽約，這王羽是很尷尬呀，怎麼著呢？他明知道邵氏已經沒有了他的合約，因為是他偷走了嘛，但又不能不籤，因為不籤就會被懷疑，所以搞來搞去，這王羽白忙活了一回。
當然這王羽描述得非常生動的這兩次偷合同的過程，我們也姑妄聽之，是不是這麼曲折呢？是不是真的只是王羽你一個人單獨行動呢？是不是有人配合王羽，但他故意隱去不說呢？這個就不好說了。
大製片家黃卓漢的回憶錄裡就提到，他聽說的版本是，邵氏合同被竊這確實發生過，保管合同檔案室的那位女士啊，後來也入職到鄒文懷的嘉禾上班去了。黃卓漢是沒有提王羽偷合同這事兒，但是從他的說法可以看出，他推斷丟合同可能和那位女士有關係。
焦點影人許冠文
呵呵，往事隨風啊，我姑妄說之，您呢，姑妄聽之。不過，去年香港國際影展的特刊《焦點影人許冠文》，在這本書裡，許冠文在訪問中承認，他當年導演的《賣身契》創作靈感，就是來自王羽偷邵氏合同這段故事。恰好許冠文和《賣身契》，都是鄒文懷嘉禾旗下的演員和電影。
那話說回來，王羽敢去偷合約，也是以為馬上就要和鄒文懷離開邵氏了。但人算不如天算，鄒文懷為自立門戶，籌劃了好久，和王羽、張徹、程剛、徐增宏這些都談得差不多了，誰料想，原來承諾投資鄒文懷的幕後老闆，出了問題，這造反計劃只能延後。
常言道，這計劃趕不上變化。鄒文懷這一延後，就讓本來答應要和他一起出去的幾位名導演，心裡犯了嘀咕。你看這還沒出去呢，就出了一堆問題，如果真出去創業，還指不定有多少風險和困難的。這還真不如在邵氏安心拍戲呢，雖說可能沒外邊賺的多，但安穩呢。
於是這張徹就偷偷找到王羽說，咱們不跟鄒文懷走了，你留下吧。王羽就問為什麼呀？張徹的回答是，這鄒文懷一走，邵氏所有的事兒，可就由他張徹來管了，那還不是張家班的天下嘛，何必跟著鄒文懷出去受苦呢？張徹的這話，是王羽在訪問裡講的，真假可以探討，但是以張徹官員出身，搞過政治的思維，他要這麼想啊，也不稀奇。
羅烈
但是王羽不這麼認為。張先生，你怎麼可以這樣呢？叫我跟鄒先生走的也是你，我們不可以不講義氣。那倆人兒這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就鬧僵了，張徹也不再力捧王羽，改而找替代者，先是用《飛刀手》和《鐵手無情》捧羅列，不太成功，然後找了兩個新人——姜大衛和狄龍，結果真給捧紅了。
姜大衛
狄龍
王羽一看你張徹不捧我，我就自導自演，他就拍了一部《龍虎鬥》。拍完之後，還是決定離開邵氏。他和鄒文懷說，雖然你這個計劃延後，但是他去意已絕。王羽的打算是，先去臺拍片賺錢，等鄒文懷珍出來做公司，他再回去幫忙。王羽這話呀，鄒文懷當不當真，還真不清楚，但後來王羽確實等嘉禾真正成立後，去幫鄒文懷拍了不少戲。這句義氣還真不是空講。
王羽離開了香港，跑到臺，在報紙上公開登公告說，他和邵氏的合同已經解除。邵氏當然不幹，就要告王羽，但是王羽在臺，香港的法律告不到他。所以王羽那段時間，只要不回香港拍戲就沒事。
龍虎鬥
王羽走後，他在邵氏拍的《龍虎鬥》，就被雪藏了一段時間。最後在1970年的11月底——還不是最熱的那個檔期上映，結果沒想到，票房直接爆了，狂賣208萬港幣！之前邵氏電影，張徹也不過是過百萬，120 、130，到150了不起。這《龍虎鬥》創了當時邵氏最高的紀錄。嗨，這讓邵逸夫是又喜又氣，喜的是有錢賺，氣的是，這王羽已經離開邵氏。《龍虎鬥》賣得越好，對於王羽在外面接戲也是越有幫助啊。
這《龍虎鬥》可以多說兩句，他的超級賣座，開創了港臺拳腳功夫片的先河。因為在此之前，都是張徹的武俠片，到王羽這才棄刀劍用拳腳，而且拳腳對打的設計相當精彩。一改之前武俠片一到赤手空拳就不好看。最後一場雪地大戰，暴力風格很出色，這場戲是專門跑到韓國去拍的，零下三十幾度，拍到最後都沒雪了，多虧製片蔡瀾腦袋轉得快，去當地市場買光了所有的鹽巴和麵粉，灑到現場，搞的背景看起來就像下雪一樣，這才完成拍攝。當時吶，肯定沒有現在這些高科技呀；現在，在棚裡綠幕前拍拍就得了，電腦做任何背景都可以。所以當時的拍戲很辛苦，也不能面面俱到，不環保，更不衛生，也顧不上。
這《龍虎鬥》啊，是王羽自己做編劇。故事雖然簡單，但身在師門的無名小子，為了民族大義，打敗列強高手的情節，還是成為後來同類拳腳片題材的濫觴。可以說《龍虎鬥》直接影響了後來李小龍拍《精武門》，張徹拍《馬永貞》。所以說，王羽是李小龍出現之前香港沒有爭議的動作王者。
李小龍和王羽
再說回王羽啊，他是先走一步，離開了邵氏。鄒文懷則因為時機還不成熟，只能繼續在邵氏潛伏。在此期間，繼續串聯邵氏的主力導演和演員，跟他一起出走，那是1970年。那張徹已經和鄒文懷錶明態度，他不會跟著出去創業，但是也不會向邵逸夫告密，讓鄒文懷放心。這鄒文懷沒辦法，既然這邵氏頭牌的導演拉不動，我就拉鬼才導演程剛。陳剛倒是乾脆，和鄒文懷已經談到了合約細節的階段，看似一切順利。但有一天深夜，邵逸夫突然一個電話啊，鄒文懷叫到了自己家，把程剛的合同直接扔在他面前。
程剛
鄒文懷一看，壞了，事情敗露了。這邵逸夫氣壞了：這鄒文懷啊，你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挖人。這最生氣的是這邵逸夫居然懵然不覺，真是枉他一直這麼信任Raymond啊。Raymond是鄒文懷的英文名。說到這裡，有朋友可能問，以邵逸夫之精明，怎麼沒發現鄒文懷如此長時間的密謀呢？
邵逸夫（左）與鄒文懷
這確實是個讓人很疑惑的問題，歷來眾說紛紜。我覺得，或許從張徹眼中的邵逸夫和鄒文懷，可以窺出一些端倪。張徹的眼中的邵逸夫，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人，身為老闆，每天早早就上班，上班就看報表，安排工作，然後看片，這安排的是滿滿的。鄒文懷呢，那跟著邵逸夫一比，那真算是一個很懶的員工，懶到什麼地步呢？邵逸夫永遠是早早就來到公司，等著鄒文懷這位下屬。這還不算，鄒文懷喜歡打牌，他的橋牌段位啊，據說已經到了國際高手級別，後來又喜歡上了打高爾夫球。這麼說吧，鄒文懷工作之外的休閒活動特別多，特別投入。相比之下，邵逸夫工作之外，除了打打拳也就沒啥了，就又開始工作了。可能正因為這鄒文懷這麼懶，而且愛玩兒，給邵逸夫造成了一種錯覺：這麼閒散的一個人，不好好在我公司養老，怎麼可能造反跑出去創業，你說那多累多費心呢？
當然，如果這鄒文懷只是懶和愛玩兒，他也不可能成為香港影壇，可與邵逸夫爭鋒的電影霸主之一啊。這鄒文懷與邵逸夫不同，邵逸夫是既勤奮又喜歡事必躬親，所以邵氏王國是中央集權，全部向邵逸夫一人彙報，他算是皇帝。這鄒文懷呀，至多算個宰相，還是有實無名。
但鄒文懷雖然懶散，卻是足智多謀，而且敢於放權給不如自己的人。張徹眼中的鄒文懷，是要求他的屬下必須能獨立擔當的。正因如此啊，鄒文懷組建嘉禾，才會施行“外判制獨立製片”制度，將權力和利益陸續放給李小龍、許冠文、洪金寶、成龍的衛星公司，這是鄒文懷的獨到之處。
咱們再說回這邵逸夫，拿到鄒文懷偷偷鼓動程剛的合同，是勃然大怒。不過，這時候他犯了猶豫，對這鄒文懷啊，現在我是放還是留呢？要是留著他，反正有合約在身，那我就折騰你，我折磨你。但問題是，這小子在這段時間，在我公司是上竄下跳，留著他，那真是動搖軍心哪。但如果放鄒文懷走，又太便宜他了，邵逸夫舉棋不定，就找張徹來商量。張徹略一思索，說了一個字：放。最終邵逸夫勒令鄒文懷，你趕快離職。
那說到這裡，可能又有朋友問了，鄒文懷東窗事發，究竟是誰告的密呢？誰能將鄒文懷給程剛的合約，送到邵逸夫的手中呢？這個問題啊，邵氏另一位導演羅維的回憶錄裡寫得明白，那肯定就是程剛本人嘛？得，張徹、程剛兩大邵氏導演，一箇中立，一個告密，把鄒文懷是坑的不淺呢。畢竟就那個時候，鄒文懷從資金到人才都沒準備充分，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趕鴨子上架了。
嘉禾公司LOGO
1970年7月，鄒文懷與何冠昌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成立嘉禾。但公司成立，你就得有作品要拍戲，誰來導誰來演呢？鄒文懷手中只有徐增宏和黃楓兩位從邵氏跟出來的導演。徐增宏，鄒文懷派他到臺與王羽會合，另有使用；黃楓在邵氏只導過一部戲，目前還難堪大用，但是現在正是打仗的時候，急需大將，怎麼辦呢？
鄒文懷還是想從邵氏這撬牆角，畢竟這大導演、名導演都在邵氏，畢竟鄒文懷對邵氏是瞭若指掌。他想到，邵氏還真有一位百萬導演，與邵氏的合約馬上就到期了，乾脆我去拉攏他吧。這位導演是誰呢？非是旁人，就是後來和鄒文懷恩怨情義糾纏多年的羅維。
羅維
羅維，和胡金銓一樣，是演員出身，當然他比胡金銓出道是早多了。1948年的《清宮秘史》，他已經演袁世凱了。50年代初，已經是邊導邊演了。60年代，先在電懋也就是國泰拍戲，後來過檔到邵氏，以金菩薩、鐵觀音等這種女性間諜動作片打響了名堂。後來，跟著武俠片的風潮，主要拍鄭佩佩主演的武俠片，如《毒龍潭》《虎膽》《龍門金劍》也很賣座，繼張徹程剛之後，也成了百萬導演。但邵逸夫對他，一直也不怎麼重視，給他一部戲的導演片酬，也就是16000港幣。相比受寵的張徹程剛肯定是沒法比，跟老導演嶽楓、陶秦那更別說了。與同期的何夢華導演，應該是半斤八兩。
這麼一來，這羅維的心眼兒就活泛了。正好鄒文懷找過來，開出了五萬一部的片酬，比這一萬六還是多了不少，這確實也讓羅維有點心動。不過，羅維其實也不怎麼舒服，早幹嗎去了？你鄒文懷之前拉攏張徹程剛的時候可沒想起我來，現在人家都沒去，你才來請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呢？
不過，眼見鄒文懷是求才若渴，羅維想想在邵氏遭遇的這不冷不熱的這整個待遇，我就跟嘉禾簽了吧。但就在此時，邵逸夫突然約羅維吃飯，這可是之前沒有的禮遇，羅維有點受寵若驚。席間，邵逸夫提出，和羅維要再續約3年，開出每部10萬港幣的片酬，比鄒文懷給的5萬足足高2倍。
這個時候是1970年，要知道楚原1976年給邵氏開拍《流星蝴蝶劍》的時候，一部片酬才6萬港幣。10萬港幣一部，應該是當時香港電影導演片酬排名前三了吧。羅維何曾受過如此的優待，這當然怦然心動了。
不過估計羅維這時候可能也在琢磨著這鄒文懷同樣的態度。你看你邵逸夫和鄒文懷一樣啊，你們早幹嗎去了？現在你倆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想起我來了。想歸想啊，這挪威現在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因為羅維已經和嘉禾簽約了。嘿，這沒辦法吧。邵逸夫一聽，沒有問題，他讓公司律師替羅維和嘉禾打官司，只要你羅維續約啊，除了片酬一部10萬 ，羅維還可以隨便開拍自己喜歡的片種，想拍什麼你就拍什麼，隨便選自己想用的演員。
在邵氏工廠化作業的流程下，可以一週只拍5天。呵，這條件一列，很優厚啊，真是讓羅維無法拒絕。那邵逸夫之前對羅維，確實是不冷不熱，因為他不算邵氏的一線導演，現在為了對付鄒文懷啊，這邵逸夫算是下了血本了。眼見得羅維也動心了，心想啊，只要你羅維不給嘉禾效力，再給你些好處，我都認。
但接下來，羅維提出了一個要求，卻觸碰了邵逸夫的底線，讓他無法接受。羅維提出的到底是什麼要求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