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生活中,每個人都可能是王學明。
在和導演溫仕培的對話中,我感受到,對他來說,“人在某時某刻的狀態”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在6月12日上映、甯浩監製、溫仕培執導的《熱帶往事》中,我們可以從大量聲音和畫面細節裡,窺見人物每時每刻的情緒。滂沱冷峻的大雨、狹窄逼仄的筒子樓、雜草叢生的大橋、扔了一地的菸蒂,還有那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的白熾燈,沒有一處不指向主人公混亂焦灼的內心。在翻騰著汗水味兒和酷暑氣息的視聽中,我們找到一條通道,通向角色的真實動態。
影片開頭,彭于晏飾演的王學明已身陷囹圄,由於一起毫無預兆的撞人事件,他陷入漫長的自我拉扯中。接下來的整個故事,即圍繞他的糾結、不安與自我救贖來展開。這是一個頗為大膽的嘗試,國產電影中,很少有影片不但將一個負面人物作為故事主體,而且集中筆墨描述他的心路歷程。
圖片:官方海報
但在真實生活中,每個人都可能是王學明,遇到他所遭遇的事,做出和他一樣的行為,“人有時候做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沒那麼多理性和思考在裡面,很多時候是人作為動物的一種本能。恐懼也好,或者是突然產生了某股惡念也好,都會去左右他的行為。”
如孩童一樣,溫仕培導演嚴肅認真地打量這個世界。值得一提的段落,還有片中幾次輕盈而幽默的情緒釋放,比如,呼啦啦一群人湧進張艾嘉飾演的梁媽家裡,自顧自張羅起飯菜,安慰她不要因丈夫去世而過於傷心,梁媽卻露出無所適從的表情,終於在大家反覆的勸說中憋出一句“我哭不出來”。這嚴肅的場景在導演的鏡頭下變成了黑色幽默,又流露出一種難得的純真。
溫仕培:這個人其實有幾個心理活動,一下子吸引到我。
一是調研過程中,我看到一個故事,一個逃犯犯下惡行之後,常年在外漂泊,最終還是落網。但在被抓的那一刻,他非常開心。他逃亡的這段生活,就好像一直在等警察在什麼時候來把他抓走。這種漂浮的不確定性讓他感到不安,這點情緒很有意思,是這個人物吸引我的一點。
另一個是他極度善良所導致的極度愧疚,他的愧疚表現於他去尋找物理懲罰,來減緩自己心理上的負擔,包括他產生了那麼一種不可抗拒的、想要去接近梁媽的慾望和衝動。我覺得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心理活動。
溫仕培:的確,我是用了很多不同的方式,想要帶觀眾去體驗他那些心理活動。我自己,我覺得既有感性、也有理性的一面,創作需要有理性的架構能力,也需要有感性的體驗能力。
張艾嘉飾演梁媽。圖片:官方劇照
溫仕培:你說的都對,因為很難用一個標籤來定義他們的關係,也許都有。不同觀眾看到的感受和解讀都不一樣,恰恰是因為這樣子才更有趣,更耐人尋味一些。
溫仕培:所有視聽語言作為導演的工具,其實是應該配合和輔助(故事)的。比方說,我會以繪畫做作為影像參考,特別是德國早期表現主義的一些繪畫作品。我們會用滾動的風扇、車輪等聲音,去製造某種重複的、迴圈的節奏,然後再打破這個節奏。也用那種讓整個人處於幽暗地方的光線,有時候還透過一些區域性細節,像他脫衣服時的脊椎特寫。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構成一個印象,指向於我們講述的內容,用影像描繪出角色糾結壓抑的心境。
包括後面一個影子的鏡頭,王學明在裡面,影子在外面跟隨著他。那個影子的形象跟王學明戴著帽子的造型一樣。我希望把殺手變得更加符號化,這也代表了王學明內心幽暗的一個角落。因為整部片子,他一直是自己跟自己幽暗的那一面抗衡,並最終獲得救贖。
還有用影像做到往事和回憶的質感。因為電影是關於回憶和救贖的,講一個人在出獄前的最後一天回顧起整個事件過程,所以這個過程對主人公來說是有距離的,甚至是模糊和碎片的。我們選用的鏡頭呈現方式,就要(想辦法)怎麼讓它變得有回憶的質感。
溫仕培:我們劇本沒有畫分鏡頭,大部分的鏡頭創作都是現場基於演員和場景去做的變化和決定。
溫仕培:它是另外一種創作方式。很多相對自由一點的電影會用到這種方式,但它肯定不是唯一的,我自己也正在學習怎麼用更符合工業流程的方式去完成一部電影。
圖片:官方劇照
溫仕培:其他流派和不同時期的作品我也在關注,但是構建這部電影的時候,我閉著眼睛想象它的質感和呈現出來的感覺時,跟攝影師探討的更多是那個時期的一些作品。
溫仕培:其實這些都是他在監獄裡面,做了一個夢,一個重複出現的噩夢。
王學明畢竟做了一個惡行,他隱藏屍體,其實已經構成了一種罪行。我想象中他後來跟警察交代時,他說倒車回去是想救這個人。我覺得恰好有趣的是,他倒車是想著要救這個人,但是做出的行為卻是把屍體拋到池塘裡。這就是我剛提到的,有時候人做很多事情,都沒有什麼為什麼。
溫仕培:對,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是牛從牛棚裡出逃,這裡其實涉及到偶然性、犯罪機率,就是一個人犯下惡行,他可能會受到命運偶然性的的影響。所以,第一個鏡頭是牛出來擋在路上,導致後面發生的一切。
透過“牛”的節點構成整個故事,希望以這種方式賦予它符號和象徵的意義,對我來說,它擔當這樣一個功能,並且作為一個小碎片殘留在王學明的記憶裡。
王硯輝飾演警察。圖片:官方劇照
溫仕培:襪子洞那個細節,我特別喜歡。那個動作描述了她的處境、她的生活,她的生活破了一個洞,但只是被掩蓋住了,假裝好像沒有發生一樣,但其實裂痕已經存在。
彩票也是涉及到偶然性,本來就是一個機率,都是在暗指王學明的命運。我一直想呼應“偶然”和“機率”的概念,他撞人時,他的收音機裡恰好傳出來六合彩滾動的聲音。
溫仕培:也不是質疑,其實是提問。那場辯論賽的題目叫“人性本善還是本惡”,是很有名的一場大學生辯論賽,雙方辯手都非常出色。那場辯論賽我印象很深刻,像我剛才說的,王學明和殺手的對決,就是這場辯論本身。
溫仕培:對。因為他們的歌非常契合我們電影的南方氣質,所以你有這樣的聯想,說明我們的目的達到了。
也不是(來自)真實的生活體驗,就是那種南方的幽默吧,這是自然而然的東西。因為整個電影的情緒相對壓抑,我就特別希望有一些閒筆來調劑一下體驗。這些東西其實比較像我本人,有些朋友看完之後,覺得那個東西特別像我,就是很嚴肅的,然後突然冒出來一句挺奇怪的話,類似這種。
章宇飾演盲人歌手。圖片:官方劇照
溫仕培:對,這是我的希望。我希望自己拍電影能像小孩玩耍那樣,一樣的那麼認真和嚴肅。
我很喜歡尼采的一句話,他說一個人的成熟,體現在他能不能獲得他在孩童時期玩耍時的嚴肅和認真。就是處理一件事情時要像小孩子在玩一樣,但是無比的嚴肅和認真,小孩子玩的時候肯定是很嚴肅和認真的嘛。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但我看的是英語,我不知道該怎麼準確翻譯(原文是A man's maturity: that is to have rediscovered the seriousness he possessed as a child at play)。
溫仕培:不會,他們自己也做了很多準備,有很好的審美和審讀劇本的能力。比方說下雨那場戲,他們兩個躲在天橋上,那場戲我就沒有喊“cut”,一直讓雨下著。我們準備的水車,下得車都快沒水了。因為那段戲也沒有臺詞,那時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張艾嘉就很即興的從雨棚裡走出來,王學明這個角色很自然而然的有一股跟隨她的慾望,所以就有了那一場戲的結尾。我覺得這種是演員當下的感受,應該尊重他們的本心。
但總的來說,一部電影定下的一個風格,(決定)它傾向於用哪種方式,而且跟演員溝通的方式也是因演員而異的,都是基於一個互相瞭解的前提。所以我常常問的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可以幫到演員。
監製甯浩與導演溫仕培交流。圖片:官方工作照
溫仕培:有一點受益匪淺,印象深刻的是他說的關於節奏、剪輯的問題。就是“快”和“慢”,有些時候快的反而會慢,有些鏡頭反倒應該留有足夠的長度才能保留質感,以及在節奏上怎麼邀請觀眾參與到電影中,而不是很快節奏的丟擲一些資訊等等。他關於“快”和“慢”的理解對我幫助很大。
溫仕培:這是一個總體的創作方式,一個方法論、一個思路。有些場景我可能想要拿掉,但是他覺得可以讓它更長一些。
具體場景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但作用在很多細節裡。我恰恰覺得這樣是重要的,他非常尊重每個導演不一樣的東西,所以不會給很具體、很直接的執行建議,但反而是這種大的方法論以及電影之外的東西,更有幫助和影響。
封面圖片:官方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