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去年，聽說馮小剛要拍一部當代都市女性劇，那種震撼，就彷彿是聽說倪萍大姐要主演中國版《慾望都市》似的，又新鮮又好奇。所以，當這部名為《北轍南轅》的電視劇於上週開播之際，我立即一口氣看了7、8集。

可是，也就僅止於這7、8集了——抱歉，我真的努力了，但我真的看不下去。

這還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和我的大多數女性朋友，都第一時間看了此劇。畢竟，我們都工作生活在北京，年過三十，各有各的不安和皎潔。單身的婚姻的孩子的事業的……壓力一日未曾斷，我們靠著一些敝帚自珍的友誼和許多的不甘心，才堅持了下來。是的，我們都是《北轍南轅》的目標觀眾，但我們沒有一個人能看得下去。

說實在的，雖是網劇，但馮小剛的號召力可見一斑。友情客串的大腕兒如雲：劉曉慶、宋丹丹、黃渤、徐帆……各有華彩段落。不拘是倔強智慧的老母親、能屈能伸的娛樂圈大姐大、演起戲來只會念一二三四五的男明星，都稱得上惟妙惟肖，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幾個女主角也活潑可愛，造型用心，偶有臺詞生動犀利，透著“馮氏幽默”一貫的機智與有趣。

可惜，與之相割裂的，也是讓女性觀眾們紛紛覺得看不下去的，反而是整個劇的主線：五位女主角那突如其來的、天馬行空的、離地萬里的，友誼。

恕我孤陋寡聞，《北轍南轅》裡這五個千差萬別的女人，放在現實生活裡，別說成為朋友，就連她們在各種app裡的使用者畫像，都畫不到一組去！

王珞丹出演的尤珊珊，人設是白手起家、從無敗績的牛逼女投資人。但看個兩、三集，就會發現，她根本只是個工具人。

尤珊珊沒有私人生活、沒有原生朋友、甚至也不用工作，她存在的意義，只是透過各種巧合和硬湊，把相互之間素昧平生的其他女主角串在一起，給她們一個共同任務（開餐廳），然後這五個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家庭狀況的女人，就suddenly閨蜜啦！

真實世界裡，不是沒有年輕貌美、身家傲人的女老闆，但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女老闆挑朋友和做事情，會像尤珊珊這樣隨意和無厘頭——她私交最好的兩個朋友，一個是飛機上認識、連名字和聯絡方式都沒留的家庭主婦司夢。全部交情是超市再度偶遇之後，司夢撿了她的錢包並且還給了她。然後尤珊珊就上頭了！當場拉著司夢請客吃飯，並不由分說買了最貴的洗衣機送去這位才正式認識不到一小時的姐們兒家。之後尤珊珊更是三不五時帶著禮物上門，倆人掏心掏肺閒聊一天，好得跟從小一起長大似的。

另一個，則是剛剛在酒桌上見過、連微信都沒加上的小演員鮑雪。只是一起喝了一頓大酒，一面之交而已，尤珊珊就跟鮑雪成鐵瓷了。不但天天帶著一起玩兒，還死乞白賴地替鮑雪安排後路拉她合夥兒開餐廳，怕鮑雪沒錢入股甚至要自掏腰包替伊墊上——資產過億日理萬機快40歲的女投資人，非得跟一個25歲的群眾演員做好姐妹，她到底圖什麼？！精準扶貧嗎？！

除非把尤珊珊代入自我感良好的中年成功男人，她對鮑雪的契而不捨才可以被理解：漂亮小姑娘嘛，大哥喜歡，捧捧怎麼了？

在劇裡，尤珊珊自己說，她是外地人，大三就退學結婚生孩子，因為受不了嫌貧愛富的婆婆憤而離婚、咬牙創業成功了。如果真是這種出身、這樣背景的女人，她還能在投資圈風生水起出人頭地，那需要付出的拼命程度簡直不可想象！對人脈、對時間、對金錢，也絕對是一分不浪費、不拋灑。哪能像尤珊珊這樣，成天約局喝大酒、聊閒天解悶兒、圍著幾個剛認識完全不是一路子的小姑娘和家庭主婦瞎起勁兒？

不是說做到尤珊珊這樣的地位，就一定是嫌貧愛富。而是，她沒有時間、動機、和情感需求，去跨十八個階層交朋友。

如果一定要給尤珊珊一個有錢人的身份，讓她像《小時代》的顧裡那樣，負責用取之不盡的金錢和閒暇把南轅北轍的朋友們圍在一起，那為啥不讓她出場就是一個溫室裡長大、被保護得很好、因此大大咧咧的富二代女繼承人呢？這樣不更合理嗎？

非得讓她是單身離異、白手起家的女奮鬥者，政治正確了，人卻全錯了。

再來說說金晨演的戴小雨。人設是留學挪威的研究生，美貌與智慧兼備，第一集的時候還是為愛犧牲、苦戀五年臨結婚發現被小三、立刻憤怒返京的純情女孩，乾淨得像一張白紙，一生只愛一個人，你要瞎來你就滾。

結果才第二集，她就已經是出現在不知所謂的酒桌上，跟陌生男人千杯不醉拼白酒的女老炮了。看她對酒桌文化的熟悉程度、接茬搭話的圓滑老練，怎麼想都不應該能被隱婚男友騙五年啊！以她這樣兒善於察言觀色、巧舌如簧、甚至幾句話就把大牌女經紀人制得服服帖帖的狠角色，還有什麼男人，是她看不明白的？

當然我最無法理解的是，她作為單身漂亮且有道德潔癖的高知女性，偏偏對酒局樂此不疲：不但工作職責內的要去，老闆私人的局她也要去。

不是的，馮導，您受累打聽打聽，全中國做公關這份職業、甚至任何行業裡的年輕職業女性，誰對老男人酒局不是聞風喪膽、能躲則躲啊！

尤其是公關這個行業，最根本的工作具有高度的職業性。也許是通宵達旦地做方案改通稿、也許是能調動強大的線上線下活動資源、也許是擁有專業的危機處理能力、也許是懂得對客戶對媒體進行有效溝通……總之，純靠能喝酒和耍嘴皮子就想搞定一切的，只有皮包公司和騙子。

一個高冷的海歸女碩士在飯桌上，遇到老男人遞來的白酒，最下意識的反應，是友善拒絕、推說“我不會”；而不是真的如同一個在圈子裡打拼已久見慣場面的女演員，不但爽快乾了，還要主動再打一圈。

而喪偶式育兒的全職太太司夢也生活在一個謎一樣的家庭裡。

說真的，編劇對於做媽媽的疾苦表現得很有細節，一點兒都不違和，啜妮的表演也無可指摘。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她家飄忽不定的經濟狀況：開局的時候，透過尤珊珊的嘴，我們得知司夢住的奢華大平層是在北京寸土寸金的最核心地段，丈夫是著名會計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她接送孩子好歹開的也是一輛寶馬。

但緊接著他們吵起來了：司夢想僱個保姆分擔一下家務，合夥人老公死活不同意，堅持所有的家務都該她親自幹，而且還要幹好！這個吵架原因如果發生在全家月收入不足兩萬的小職員家庭裡，是真實可信的。對各位打工人來說，許多媽媽不得不全職在家的原因，不就是因為收入負擔不起請住家阿姨和育兒嫂的支出麼？

但對於住CBD大豪宅老公是公司老闆之一的金字塔頂端家庭來說，為家人親手做飯以及親自帶孩子或許還是愛和負責的表現，但連洗碗擦地洗衣服都要太太親自幹，這要傳出去、成功人士丈夫還要不要臉啊？

緊接著事情變得更玄幻了——太太靠半夜碼字苦哈哈好不容易掙了20萬，丈夫竟然喜笑顏開，覺得有了這筆錢房貸還起來更輕鬆了！我的天，他們住的可是動輒15萬一平、且至少200平的豪宅呀！難道多了20萬就能提前還貸了？！

以及，司夢老公供職的著名會計師事務所是連合夥人都養不活了麼？要拿老婆當阿姨使、還得惦記老婆的20萬私房錢？那他更下面的普通會計師該怎麼活？

總之，按照劇裡幾位女性的人設，這幾位主角根本沒有成為朋友的可能。如果不強拗的話，她們的生活完全不會有任何交集。

操作資金動輒幾千萬上億的大投資人，恰逢其會施以援手有可能，但是花好幾年時間幫高職畢業的底層老鄉打工妹炒十萬塊的股票？除非是她親媽吧？！

全職太太的生活雖然一地雞毛，但她不僅有尚算穩定的金領老公，而且還熬更守夜地想要在寫作上走出一條路。這樣的中年女人跟三個20來歲、愛玩兒愛鬧的漂亮小姑娘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母愛氾濫麼？

最重要的是，《北轍南轅》刻畫的女性友誼，恰恰是女性友誼最不可能的樣子。

作為大都市裡的成年女人，最在意的便是分寸感。尤其面對友誼，更為審慎和持重。

因為她們知道：不平等的友誼，比不平等的愛情更讓人難受。過度的給予和過度的接受，都會變成一種負擔。

如果真的是朋友，女人會體貼到如果對方不想說，多一句話都是不會問的，因為不想讓朋友陷入難堪。哪可能酒桌上喝完一頓大酒、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拯救人家的人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就使勁兒往對方家裡送貴重禮物？還一個勁兒強調“你家的不行，我有的是錢”。

我也認識一起做事的閨蜜。但她們決定一起做事，不是因為她們能天天聊到一起、喝到一起、玩到一起，恰恰是因為，她們的友情經年累月、深厚到在決定一起做事之前，可以先把所有最難啟齒的事項一一對過。

首先是資源互補，兩個人的能力和擁有的資源必須都是做這件事必不可少的；然後，在長達三個月的前期籌備裡，兩人密集開會，一起解決問題、一起商議方向，在做事的過程中彼此都在觀察，能做好朋友，但是不是能一起共事；最後拍板之前，兩人甚至找了一個律師，公事公辦替她們起草協議。專業的第三方可以幫她們規避風險，也同樣能說出她們不太好意思互相提的權利義務，如何出資如何佔股之類。友誼，是寶貴的情誼，但不意味著因此誰就可以坦然佔誰的便宜。

成年女人對待朋友，第一層是場面上親親熱熱；第二層是願意互相交待秘密；第三層是滲入生活彼此照應；最後一層才是大方談錢、一起共事。

反而真實生活裡，那種才見兩三次面、就一臉誠懇地告訴你“我就是喜歡你，特想讓你掙點兒錢”的人，甭管男的女的，千萬要躲開。

看到最後忽然頓悟，劇情的割裂，並不是因為主創團隊的功力不足——恰恰相反，這部劇擁有一般網劇難以企及的奢華團隊，導演、編劇、演員、客串……他們幾乎全都有過曾經輝煌、或正在輝煌的作品。

只是，雖然主創對於市場的判斷是準確的——女性觀眾想要看女性友誼、自我成長，但他們對於當代女性的生活和認知卻又表現得十分傲慢。他們並不想真正去理解，正在成長、日益強大的新女性是如何思考、如何奮鬥、如何生活的。

《北轍南轅》裡的幾位女性，她們明明活在2021年，標籤和特質卻與3、40年前的京圈兒大妞毫無二致：漂亮、直爽、喝白酒如同喝白水、跟男人一樣嘴貧一樣開得起玩笑、又慷慨又仗義、玩得起、放得下，彷彿披著女人皮的梁天葛優張涵予。

可惜，在一部號稱獻給女性的電視劇裡，女性想要看到的，不是男導演鍾愛的某種女性形象，而是活生生的女人，過著合理的人生。

僅此而已。

女演員都很棒，是角色讓人無法共情

作家，已出版小說集《北京女子圖鑑》，長篇小說《在不安的世界安靜地活》，隨筆集《致我們總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