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前陣子在豆瓣小火了一陣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 》之後，備受矚目的編劇坂元裕二再次貢獻了一部“屠榜豆瓣熱搜”的作品——《花束般的戀愛》，短短半個月時間就有超過10萬人標記。而推薦此片的最熱一條微博點贊轉發量超過了200萬。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究竟是什麼樣的愛情，讓這部日本電影在中國獲得如此廣泛的共鳴？
愛是附於物的記憶體
《花束般的戀愛》裡的男女主麥和絹，是一對典型的“世另我”式情侶，對於豆瓣文青來說，尤其理想。
大學時期，兩人因為錯過末班電車而相識。好巧不巧，他們的興趣愛好幾乎同步，就像兩個擁有無數共同話題的豆瓣友鄰——無法理解為什麼其他人認不出押井守，喜歡相同的詩人與小說家，都會拿電影票當書籤，無比熱衷於討論最新的漫畫情節，穿同一個款式的小白鞋，甚至還錯過了同一場次的展覽會……
初次相遇，就如同村上春樹在《遇見百分百女孩》裡觸電般的描述，兩個人都是彼此的“百分百戀人”。是上蒼眷顧的偶然命運，讓他們走到一起。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然而即使是這樣萬分之一機率的戀情，卻仍舊是無法永久保持“花期”的。愛如花束般，含苞待放、盛開、漸漸枯萎，最後在尚未腐爛時丟棄。
起初的如膠似漆，隨著兩人步入下一段的人生軌跡，逐步被找工作的憂慮困擾，被無比現實的生活處境所吞沒。兩人最初在一起時，絹一直關注的純愛博主自殺的訊息，預言了這段戀情的收場：“愛情就像一場派對，總有一天要結束。”
為什麼愛會結束？大多數的國內愛情片兜兜轉轉，大抵是繞不開一個答案：“沒有物質的愛情就像一盤沙。“
《我要我們在一起》就是典型被物質耽誤的愛情故事
而坂元裕二給出的答案則是在此基礎上的再次反觀：慢慢內耗、溫水煮青蛙式的“降低標準”。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文青間的愛，不是因為物質的睏乏而泯滅，而是因為無法接受追求物質的自己，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改變太多，這份改變導致了愛情的變味。
坂元裕二是戀物的，在片中，他將諸多現實物件與文藝愛好的細節，作為承載兩人慾望與情感的記憶體（或者說是紀念品），附著住戀愛初期那些日常之中“奇異片刻”的心動感覺。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但這些感覺又隨著時間的流逝，無法逆流而上，只能順其消亡。它們逐漸被傾覆、被遺忘，即使“百分百愛情”也終究形同陌路。
絹無法跨越過去的，正是這條名為“時間”的河流。如果用數字量化她的心理，即是她無法接受100%逐步跌落向60%之間那40%的落差。寧願分手，哪怕再找到的下一個戀人起初就只有60%出頭，也好過帶著這份落差度日。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愛是衝不破的自我慾念
《愛情是什麼》劇照
在看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將它與成瀨巳喜男的《浮雲》作對比。拿日本電影大師與新世代的青年導演相提並論，似乎有些“駭人聽聞”，但拋開其他層面，就電影中兩性關係部分的劇情來說，《愛情是什麼》確是一部當代日本年輕人版的《浮雲》。
成瀨巳喜男《浮雲》電影
28歲的OL光子為了五個月前遇到、一見鍾情的男子守，把工作和朋友全部拋諸腦後。即使失業，即使被好友冷眼看待，只要能在守身邊，她就感到幸福。
可是對守來說，光子只不過是隨便交往一下的女生而已。他無法接受長期、穩定地與光子談戀愛，反覆出軌、勒令光子離開，甚至把光子介紹給男性朋友。
然而，對於這份無法改變、雙方不對等的單戀，光子最終做出了令人意外的決斷。她要假裝與現任男友談戀愛，從而得到和守見面的機會，在每次短暫的見面時分維繫住自己的這份單戀。
《愛情是什麼》劇照
在這段充滿藕斷絲連、欲罷不能、痛苦決絕，甚至最終有些極端化的戀情裡，光子與守展現出了他們無法被輕易判定的兩性關係。
在柏拉圖的精神戀愛說中，愛情是一種純粹的精神性活動，是人的靈魂對於“美”的本體眷戀的表現。但我們無法在這份愛情裡看到“美”的存在，它更像是一圈衝不破的自我慾念圍起的藩籬。
人被降格為藩籬裡的動物，其面貌甚至是醜陋的——男人反覆拋棄著愛他的女人，而女人始終做好拋棄一切的準備，以丟失自我的方式為了愛活下去。
《愛情是什麼》劇照
很難說清楚，光子是無比熱烈地愛著守，還是在這個過程中被圍困於自我慾念中，愛上的其實是那個不顧一切愛上守的自己。
但無論是哪種愛，它給人的感受即使不是美的，也是有其震撼性的。
《浮雲》劇照
就像《浮雲》中對“愛情如浮雲”的描述：幾次分分合合，兩人的愛始終無法對等。但即使女主幸子知道男主兼吾是稟性難移、無法擔責的“百分百純度渣男”，自己隨時都有被拋棄的風險，最後很快就會悽慘地死去，她還是要去愛他，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這份慾念。
這是一份過分沉溺的，也是超脫於世俗的執著。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成為了男性的犧牲品，也不在意這份愛是不是“看得到、摸不著”的浮雲，她只是要去愛。
愛是窮途末路之境
今年年初，幾乎一輩子都在拍愛情片的行定勳，拿出了他的“得意之作”《窮途鼠的乳酪夢》。電影講述了兩個男人之間奇異而又有點“刁鑽”的深刻戀情——它需要觀眾不斷代入角色、如懸疑片般推理，方能得出結論。
《窮途鼠的乳酪夢》劇照
恭一是個“愛無能”者，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只能與“喜愛自己的女性”交往，不斷重複著被動的戀愛，也因為優柔寡斷的性格從來不懂得拒絕。因此，他只能頻繁地出軌。
恭一的後輩今之瀨，則是見到恭一的第一眼起，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時隔7年再次相遇，今之瀨為他隱瞞出軌的事實，作為代價，他要求恭一拿身體交換。
今之瀨死纏爛打地利用策略，靠近和追求恭一，兩人的愛情也遍佈著自私、貪婪、痛苦與病態，不斷分分合合。經歷這一切的恭一，終於在“窮途末路”時體會到了揪心的痛苦，學會正視自己的情感。但今之瀨最終卻對這份“確定的愛”感到畏懼，選擇了逃離。
《窮途鼠的乳酪夢》劇照
精神分析領域，有個詞叫“清醒夢”，指的是一個人能夠在夢境中意識到自己此刻在做夢，類似於《盜夢空間》中的“在夢中夢裡知道自己身處夢中夢”。今之瀨與恭一的這段關係也是如此，很複雜、很扭曲，卻也很清醒。
今之瀨過分地執著而卑微，給了恭一以愛的引子：作為一個“愛無能”者，他最無法抗拒的就是這種丟棄自我、眼裡只想活成對方樣子的今之瀨，他沒辦法說拒絕。
《窮途鼠的乳酪夢》劇照
第一次分手，今之瀨說他希望恭一找個能照顧他的普通女人結婚就行；而恭一說他希望今之瀨找個用情至深的人。
兩個人都很有自知之明，也都知道對方的心意，各退一步，才促成這個局面——看似分手，實際是互訴衷腸。
再言分手，為了偷窺恭一而住在車裡的今之瀨，告訴恭一自己只需要幾個月或半年見面一次就行，乞求對方給一點養分得以讓自己活下去。恭一的回答是“不需要、已經不需要你了。”
《窮途鼠的乳酪夢》劇照 《窮途鼠的乳酪夢》劇照
在片中的設定裡，恭一越是拒絕得更乾脆，兩人的撕裂越大，越是顯現出雙方情感的漂移、逆轉與掙扎。今之瀨需要無限剋制自己的愛，去嘗試一次次逃離；而恭一需要無限剋制自己的愛無能，去嘗試一次次拒絕。
兩人都是處在“窮途末路之境”這樣極限狀態的“老鼠”，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一個“乳酪夢”。只有告訴自己是在做夢，這份愛才得以維繫。
當他們最後不再處於這種狀態時，當這份愛被合理化時，反而是清醒夢的夢醒時刻。一切難捨難離、深入骨髓的關係，都將在瞬間崩盤。
《窮途鼠的乳酪夢》劇照
愛是雙重性的幻影
《夜以繼日》海報
2018年，它在戛納電影節首映之後，獲得的譭譽參半的“狗血”評論，恰恰證明了它是我們這個時代愛情電影中無與倫比的神作。拋開濱口極其高超的電影技法，僅是關注於他對主角朝子、麥/亮平的情感關係塑造，也能得出這一結論。
自從初戀麥失蹤以後，朝子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兩年後，她遇到了一個外形與戀人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亮平。她被這種奇妙的相似性所吸引，卻逐漸感受到亮平擁有麥截然不同的性格。
《夜以繼日》劇照
又在多年之後，麥突然以明星的身份出現在朝子的生活中。朝子毫不猶豫地拋下一切與麥私奔，卻在私奔到一半時，突然來了個回馬槍。她拋棄了麥，即使承受著巨大的不解，也要重新回到亮平的身邊。
《夜以繼日》海報
這裡的雙重性，不是指麥和亮平很相像的外表（東出昌大分飾兩角），而是指朝子在面對兩個男人時互相替代的“雙重性愛慾模式”。
朝子被亮平吸引，最初是因前任麥的失蹤所留下的鋪墊。她在愛上亮平的過程中也同時照樣愛著麥，正是麥的“失而不得”，成為了她與亮平的愛中始終懸置、無法直言的情感。
朝子對麥的記憶已經模糊了，甚至經過美化而呈現出了夢境般的色彩。而這些無法得到滿足的慾望，看似是她對麥的懷戀，卻在不經意間逐步轉化成了她在亮平身上攫取到的愛。
《夜以繼日》劇照
當麥突然復現，朝子與他私奔後，她在車上醒來，說：“之前發生的所有事就像一場很長的夢，一個很幸福的夢，感覺自己成長了，但是一睜開眼睛，我還是一點都沒改變。”
此時，對於麥的慾望得以滿足後，她才得以正視自己早就在生活的日常裡，把對於麥的慾望轉化為對於亮平的愛。在某個時刻起，麥與亮平在朝子的心中已經替位，只是她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夜以繼日》劇照
而從慾望的夢裡醒來，才驅動著她做出真正的選擇。
結尾，朝子留在了亮平的公寓中。那句“河流很髒、但也很美”，揭示出愛是雙重性的幻影，難以抓住，卻也在慾望的幻滅後得以最終留存。
如何認定朝子對亮平的愛呢？也許影片開篇，在她與麥相遇、離遇到亮平還有兩年的時候，這份愛就開始萌芽。愛與欲，如同接力棒般傳遞著、替位著。
《夜以繼日》劇照
從這個角度來講，無論是《花束般的戀愛》裡的絹，《愛情是什麼》裡的光子，還是《窮途鼠的乳酪夢》裡的今之瀨，都沒能跨越自我慾望的幻滅，也沒能得到那份焚燒得化為灰燼的愛。
而《夜以繼日》裡的朝子，意外地以半夢半醒的方式，跨過了這些階段，獲得了一份愛的奇蹟。愛是髒的，但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