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 魏春亮
許鞍華的《第一爐香》上映了,豆瓣評分從開分時的5.9分,一路下滑到現在的5.6分。
當許鞍華把《第一爐香》拍成了《第一爐鋼》,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念起了李安,以及他的《色,戒》。
我在《第一爐香》的爛,不光是選角問題一文裡說,編劇和導演都懂張愛玲,可是怕觀眾不接受,就做了很多手腳,把整個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可我看了《南方週末》對《第一爐香》編劇王安憶的採訪後,我發現我錯了。原來許鞍華只想拍一部愛情片,好好愛一次。她根本不懂張愛玲。
還好李安懂。
14年過去了,李安的《色,戒》依然是所有張愛玲作品改編影視劇最好的一步。
96.5萬人,打出8.5分的高分,位列豆瓣電影Top250的第195位。
李安的改編,做對了什麼?或者說,為什麼李安就能拍好張愛玲?
單從劇情上分析,有兩點值得提出來:
1、強化了王佳芝話劇演員的身份;
2、給易先生一個愛上王佳芝的心路歷程。
前者主要在電影前半段,後者主要在後半段,二者在三場床戲裡深化,在鴿子蛋鑽戒裡交匯。
先說王佳芝。
小說裡,王佳芝演戲的劇情只有寥寥幾句,但是在電影中,卻佔了很大篇幅。李安甚至為此做了一個很重要的鋪墊,那就是王佳芝的父親。
王佳芝的父親逃亡英國,只帶上了她的弟弟,任由她一個女孩子從內地流亡到香港。而後來父親在英國又結婚了,她雖然能在人前平靜地寫祝賀信,可在電影院獨自一人看講述婚外情的電影《寒夜琴挑》時,卻哭成了淚人。
正是這個在戰亂中被拋棄被忽視的普通女學生,在話劇舞臺上,在上千人“中國不能亡”的怒吼聲中,體會到了當花旦的榮耀感。
小說裡是這樣寫的:
“下了臺她(王佳芝)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電影把這段拍得朝氣蓬勃神采飛揚。尤其是湯唯伸舌頭舔雨的小動作,太傳神了。
與現實世界裡那個平凡的女學生相比,王佳芝更愛戲裡的自己。她可能對革命沒多大的熱情,對國家也沒多強的責任感,但出於虛榮也好,逃避也好,她喜歡呆在戲裡。
電影裡有個細節,當那幫學生向王佳芝提出勾引易先生的美人計時,她剛好正在舞臺上。這絕不是巧合,我相信肯定是導演的有意設計,它暗示著王佳芝不過是從一個舞臺走上另一個舞臺罷了。
正如張愛玲在原著中所說: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臺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一個強大的意志,從高處向她發號施令。一個轉身,王佳芝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許是因為沒有再來一次機會的刺激感,也許只是因為扮演闊太的虛榮心,王佳芝越來越入戲,舉手投足之間都是麥太太的氣派。時刻面臨露餡與生死的風險,這樣的戲過癮、刺激。
原著裡這樣寫到:
“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她捨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裡去。”
電影裡,以前不施粉黛的王佳芝,即使回來後,依然沉浸在麥太太的角色裡化妝,甚至開始抽起煙來,並且有模有樣。
然而,暗殺不是話劇,身份雖然是假的,可是租公寓、打牌花錢、穿金戴銀卻是真的。尤其對王佳芝來說,身體上的破處或者說被強姦,也是真的,殘酷的。這樣的殘酷性,是這幫當初信誓旦旦高喊“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幼稚優等生想不到的。
當易太太要回上海的電話打過來,這幫學生的所有努力立馬就變成了一個笑話,而王佳芝的處境更是充滿了諷刺。可結果的不堪,並不代表過程的無意義。在這裡,李安表現出了和張愛玲一樣不同情不悲憫的決絕態度:王佳芝第一次和梁潤生髮生關係時還扭扭捏捏,第二次(電影裡出現的第二次)已經非常主動了。
許鞍華在《第一爐香》裡為俞飛鴻飾演的姑媽加了兩段黑白的閃回,為她的墮落尋找藉口,但李安在14年前就拒絕同情他的主人公。二人對張愛玲的理解水平上,在此高下立判。
王佳芝回到上海後跟勢利眼就罵住,重新做起了普通學生,和之前的同學斷了聯絡。有了香港荒唐經歷的前車之鑑,按理說王佳芝不應該再重操舊業。但當舊日曖昧物件鄺裕民來找她時,她還是答應了勾引易先生的要求。
這就很奇怪了,原著裡,張愛玲的理由簡單粗暴:
“他們只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這個理由在小說裡都很難自圓其說,在電影裡直接用就更難讓人信服。
但李安不愧是大師,他用了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就給足了合理性:回到上海後,王佳芝喜歡看的書,還是戲劇劇本,而且依然愛看電影。也許是為了逃避,別忘了此時王佳芝寄人籬下,父親寫信說負擔不起她去英國的旅費,身處隨時有人會死在街頭被拉走的戰時上海,用王佳芝的話說就是“我感覺我剩下的東西越來越少”。
於是,灰頭土臉的王佳芝,重新演回了光彩熠熠的麥太太。
可在她一步步引誘成功的同時,她發現事情遠沒想象的那麼簡單。“他不但往我的身體裡鑽,還要像條蛇一樣的往我的心裡越鑽越深”。她害怕了,同時又慢慢沉醉其中。以至於到後來,易先生消失了一段時間,她不是作為間諜懷疑他有沒有什麼行動,而是作為一個情婦懷疑他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在只有自己賣命表演的舞臺上,王佳芝慢慢發現了一個詭異的事:現實裡,父親拋棄自己,姑媽嫌棄自己,同學利用自己,革命者壓榨自己,曖昧物件沒勇氣面對自己,連所謂的革命都有點似是而非;反而是那個自己在戲裡要殺死的敵人,給過自己性愛上的快樂,和心靈上的安慰。即使這種快樂和安慰是短暫的,帶著“流血和哭喊”。
可在這亂世,又有什麼是長久的呢?一個幾乎被全世界拋棄的女人,革命、理想都是空泛虛無的,能抓住的,無非是這剎那但難得的溫暖。在易先生給她買6克拉鑽戒的那個店裡,樓下有人埋伏伺機而動,張愛玲又讓自己的主人公深陷對“剎那”的迷戀: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臺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
王佳芝努力說服自己,買鑽戒這樣的手段,只是歡場老手的把戲,可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而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王佳芝徹底淪陷,萬劫不復: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而在電影裡,李安和湯唯拿出了與張愛玲驚人筆力相匹配的細節設計和演技。湯唯緊張抽搐到快要哭泣的表情,帶著哭腔又忍不住感動的語氣,尤其是第一句輕到快要聽不清的“快走”,把張愛玲文字裡的猶豫、掙扎、百轉千回完美地搬上了銀幕。
那一瞬間的真心,就足以讓她犧牲掉自己。這個傻女人,哪裡是死於鴿子蛋啊,分明是死於心中對溫暖的那點貪念啊。
當麥太太得到的在乎和關懷,超出了王佳芝的想象和承受能力時,她演不下去了。
她演砸了。
原著中,王佳芝有一種好像看透一切的冷酷心腸。她知道要勾引易先生,不是為錢反而可疑;自以為看透易先生送她鑽戒的時機都是經過算計的,應該讓他陶醉一下。
在電影裡,王佳芝表面上冷眼算計,可內心卻是火熱的。這樣本來應該是違背張愛玲原著精神的改動,卻意外地殊途同歸:在冰冷的世界裡,夾雜著一個有體溫的人,更顯得寒冷刺骨。
在這個意義上,李安表現出來的,是比張愛玲更徹底的虛無。一切都是靠不住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可能只有在痛苦的流血和哭喊的極致性愛中,他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吧。
李安把握住了虛無和慾望,也就掌握了張愛玲的精髓。
—The End—
本來想用一篇文章講完李安《色,戒》裡的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可誰知道光王佳芝一個人就寫了3000字。易先生是李安改動更大的人物,也更有意思,明天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