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希林去世快兩年了。
回顧這位日本國寶級女演員樹木希林的一生,熒幕上的她,姿態萬千,每個角色都性格鮮明。
她是日劇《寺內貫太郎一家》裡喜歡看熱鬧,和孫子拌嘴的花痴老婆婆;是《我的母親手記》中將情感深埋心底,卻因老年痴呆症喪失大部分記憶的母親;是《比海更深》裡把摻了水的可爾必思裝進白色容器,凍在冰箱裡做冰棍的奶奶;也是《步履不停》裡的敏子,雖然對新兒媳不滿意,卻還是會把自己珍貴的和服送給她,細緻入微地照顧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孫子。
而現實中的她,也個性極強,有些怪,有點“酷”。
喜歡她的人對她評價很高,覺得她身上的矛盾點和我行我素的態度,折射出許多平凡人對生活的追求。
樹木希林並不完美。她承認自己不太合群,性子太強,連性格同樣剛烈的搖滾歌手丈夫都怕得不得了,卻又離不開她。
數次合作過的吉永小百合對樹木希林說:“我以為是枝裕和性格就已經很怪了,沒想到你比他更怪”。
“我覺得自己這個演員應該能夠幹得下去了吧”樹木希林1961年進入文學座附屬演劇研究所,藝名為“悠木千帆”,後改為“樹木希林”。
日本的昭和時代生產出大批優秀的演員。在這波浪潮裡,樹木希林涉足演藝圈的原因卻實屬偶然。
“最初對演戲沒什麼興趣,不過,(文學座)處在文化的最前沿,我在那裡接觸到了當時最璀璨奪目的人物,當然,這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當時的講師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矢代靜一、鳴海四郎、松浦竹夫,還從外面請了三島由紀夫以及剛剛獲得芥川獎的大江健三郎。在劇團成立35週年的聚會上,三島由紀夫跳了搖擺舞,當時年輕的谷川俊太郎也來了。”
樹木希林對待演戲的態度隨性又感性。
比如談起排練劇本的過程,她坦言這十分“令人頭疼”。
“在家裡是不看劇本的。一看到那厚厚的電話簿一樣的東西,我的頭就開始疼了,因此,我都是在現場背臺詞。有時候,導演會說,我們直接跳過彩排進行試拍吧,這時候我就開始慌了:‘請等一下,我以為會拍3次的,現在還在記臺詞呢。’總之,我就是這種粗枝大葉的演法,或者說我根本就是個粗枝大葉的演員。”
樹木希林女士甚至在某次採訪中放話:“要說我演戲的底氣是從哪裡來的,這應該是由於我擁有房產的緣故吧。即使工作弄丟了,也還有房租收入。”
儘管這些話說得有些戲謔,但演戲大概也成為了她探索人生的另一種方式。
“對於演員這一工作,我也沒有什麼執念。比起拍戲,怎麼樣活好人生更重要。因此,我還是跟平時一樣地生活著,打掃房間,清洗衣物,平時也沒有特意琢磨人物角色。但是,一旦在片場換上衣服,我就會自然地投入到角色裡。對我而言,演戲也就是如此而已。
我不喜歡人,覺得很煩,所以也沒什麼朋友。我的眼睛有點斜視,這也是有意義的吧。明明可以不看,我卻朝著相反的方向看去,結果發現了人類的另一面。就因為這樣,我很難與他人和諧相處吧。但是,其實我心裡對人類本身非常感興趣,於是我把興趣發洩在了創作方面,而平時則一個人獨處就可以了。即使是現在,我也不在演藝界的中心,而是在一個稍稍遠離中心、對我來說最舒服的地方,在這裡我可以置身事外。”
所以,樹木希林的演技更在於琢磨生活和人性本身。
“我特別喜歡跟人吵架。吵著吵著,對方最討厭的地方,以及他最想要隱藏的部分,都會被牽扯出來,我覺得這很有趣。我這種人就是大家絕對不想結交的型別吧。”
“但是,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這個演員應該能夠幹得下去了吧。如果是在普通社會中,我可能早就被抹殺了,因為是演員,才能存活到現在。不過,剛開始走紅的女演員多多少少都有些這樣,所以,不管她們多好看,最好都別娶她們。我曾跟男演員說過:再好看也只是曇花一現。”
“我覺得,演員如果不去觀察人物的陰暗面和內心,那是走不遠的。
對於人類,我是堅決不相信的,明明一大把年紀了卻還不成熟的大有人在。而且,我覺得保留著這種不成熟部分的人,反而會更加可愛。”
當注重人性詮釋的樹木希林,遇到相同熱忱和怪脾氣的是枝裕和,二人發現彼此非常合拍,便合作多年。哪怕當時《小偷家族》劇本還沒寫好,樹木希林接受了是枝裕和導演的邀約。
“我是個不看劇本就會決定出演的人,因為我從來沒有看了劇本後提出點什麼。我的手續很隨意,我沒有經紀人,只有錄音電話。所以如果沒有檔期的話,聽了也就當沒聽過。這次我也是早早地就答應了下來,但是我有預感,感覺這會成為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
拍攝過程中,樹木希林用自己的理解為電影裡的對話和人物行為進行了多處調整,比如奶奶在陽傘下望著海邊玩耍的一家人,用脣語默默地說出“謝謝”,這是樹木希林的神來之筆。最終,兩人互相成就。
她談論起電影中描繪出那些“一無所有的日常”時,也不忘誇誇導演,“如果有什麼特別的設定或是故事,那好歹還可以博人眼球,但是,要描繪出一無所有的日常,抓住觀眾的內心,這是極其困難的。是枝導演確實很有水平,對人類可以說是觀察至深。”
樹木希林後來說,“從沒有想過要成為現在這樣的演員。如果別人說我不行,那我馬上就跟他說‘拜拜’。如果有人要我隱退,那我就會說‘好的,我知道了’。這樣看起來好像很瀟灑,其實我是什麼想法也沒有。我現在還覺得,我真不適合演員這份工作啊—這是因為我沒有慾望嗎?不,我的慾望也很深,但不深在這一處。比如,在彌留之際,我想說:承蒙照顧了,人生真的很有趣,我懂了,哈哈。”
“我沒有慾望,所以才讓人覺得害怕。”即便當年的同輩中有大批優秀且天生麗質的女演員,如中野良子、富司純子、吉永小百合等,樹木希林也並不會感到壓力。她對年齡和外貌看得很開,她三十歲就願意初涉奶奶的角色了。
“到現在,我覺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自己長得不好看。
我覺得自己長得很普通,但別人認為我不好看,於是我想,自己可能確實不好看吧。結果,我居然進入了美女如雲的演藝界。
有時候還會有人搞什麼人氣投票,真是太可笑了,這是因為他們作為個體已經失去魅力的緣故嗎?”
60多歲的時候,樹木希林拍了一組廣告。她在廣告中說“讓美者更美,不美者如故”。
“過了60歲,就像過了60歲的樣子,我覺得,存在這樣一種適宜的人之美。“
樹木希林喜歡事情原本的樣子,她也會知足。
“前段時間,有位鄰居在搬家時要扔掉傢俱。雖然確實很破舊了,但以前的傢俱用料都不錯,做工也很結實,稍微修修就能用了。於是我要了過來,自己重新刷了一下漆,現在正在使用。
襪子、襯衫之類舊了以後,我會把它們做成打掃工具,讓它們物盡其用。我在生活中為這些物品安排善後,讓它們能夠“充分發揮使命”。那些看起來很新的東西,我很少會想要。”
包括她的演藝事業:我認為自己不是藝術家。只不過,演著演著就產生了責任感,最終堅持到了今天。但是,我沒有什麼強烈的執念。
希林女士順帶吐槽說,“不管什麼都強調“我我我”,整個社會都開始喜歡標榜自己了。我覺得這可能是由於大家心裡都不踏實,不這樣做就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了吧。”
“人一旦有了慾望和執念,就會成為弱點,容易被人趁虛而入。我沒有慾望,所以才讓人覺得害怕。”
“女人還是強大些好”說起樹木希林,我們不能不提到她的丈夫—搖滾音樂人內田裕也。他對愛人的評價是“最強的母親,最強的女演員,最強的妻子”。
當年樹木希林的丈夫屢屢捅出婁子,但是她卻始終拒絕和丈夫離婚,有人猜測是她需要在婚姻中抓住什麼東西。樹木希林堅定地迴應:“其實(因為婚姻而)得救的人是我。”
這種不合常理的婚姻生活維繫了整整40多年,說不定,正因為這種夫妻關係,才讓樹木希林進行了諸多反思。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怪人。我既不覺得自己是個感情深厚的人,但同時也不夠冷靜透徹。不過,在他人看來,也許我是個無情的人。
我似乎格外不會迷戀他人。不管是丈夫、女兒,還是我自己,都完全沒讓我依戀。
為什麼我會成為這樣的人呢?這麼想來,我想到了潛藏在我內心的“對人生的倦怠”。從孩童時候開始,它就存在我的心中,我在生無可戀中活到了現在。”
“大約10年前,當時19歲的也哉子突然對我說:‘有人勸我出本書。’我堅決反對,我明確地說:’你的小學作文我又不是沒看過,作文都寫不好,還出什麼書?!那種書出版了後,以後多丟人。‘但是,女兒毫不退讓:’可別人說我寫得好。‘最終,她還是決定出版,後來居然還成了散文家。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把女兒當成一個擁有自我人格的大人。同時,從那天起,我開始既不照顧她,也不為她負責。你做什麼事,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始終堅持這樣的態度。”
樹木希林一直在家庭生活中秉承著“不幫忙,也不負責”的原則,她一方面說:“我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團糟,怎麼可以為別人的人生出謀劃策呢。”
另一方面,也覺得“女人還是強大些好。如果不夠強大,那就無法支撐起整個家庭。即使不用這種強大來為“男女平等”而奮鬥,那也可以尋找個更加適合女性的地方,在那裡變得強大起來,那麼,這個世界也會因此而更加美麗吧。”
“上了年紀後還在不合時宜地努力,在年輕人看來也許會顯得可憐或是不堪,但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在日常生活中儘量做好自己的事。就我而言,我總是自己開車去工作地點,如果是在東京都內,就自己換乘山手線或是公車。後來,我上了年紀,生了病,大家會為我擔心,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行動更輕鬆。實在一個人不行時,再麻煩別人就可以了。”
拍攝紀錄片《活出樹木希林》時,已經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年,樹木希林每天開車上下班,不麻煩劇組接送。
一般來說,女人這種生物一旦有時間去思考多餘的事情,往往就會做出多餘的事。像那種為生活而竭盡全力的人,大多會有精彩的人生。
“人生不如意才是天經地義的。我不會感慨人生,也不會不切實際地奢望幸福。我總覺得‘我的人生真不錯啊’,遇到不順的時候,也只會想‘自己還不夠成熟啊’,這樣也就過去了。”
臨終時,希望女兒能誇我“幹得漂亮”“不少記者想來採訪我,問我關於‘老去’、‘死亡’之類的話題,真是沒辦法,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問我;‘怎麼看待死亡?’,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沒有死過。”
樹木希林從60歲開始,疾病就不斷襲來。2003年,她60歲時,由於視網膜脫落導致左眼失明(後來視力稍稍恢復了一些)。2005年,她62歲時,由於乳腺癌而接受了右乳全切手術。之後,癌細胞擴散至全身。
因為罹患癌症,樹木希林的人生觀發生了巨大變化。
“以前,一旦事情不合我意,我就會把別人全面否定。其實不管是別人,還是我自己,都不是完美的,當我明白這個道理後,非常愕然。明明不應該將別人全面否定,而我卻一無所知地否定到現在。
所以,如果我得的是不會死的病,那說不定我現在還跟以前一樣,現在,死亡已經近在咫尺。從這一意義上說,癌症這種疾病,是很寶貴的。”
“以前我一直在想,我心中那些不光彩的部分,會隨著年歲漸長而逐漸消失吧。結果,事實並非如此。不過,最近我已經可以釋然了,‘有點不光彩也不要緊’。這樣一來,我稍稍輕鬆了些。”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很不錯了。明天有點來不及,但如果有一個禮拜時間,我應該可以整理好。癌症這種病真是不錯,還給我留足了準備時間,這也沒有什麼悲傷的。‘’
”對我來說,癌症來得正好,我充分利用了它的好處。想要拒絕人時,只要說“我癌症已經很嚴重了”,對方就會表示理解:“啊,這樣啊。”不過,生病之後,我比以前稍微謙虛了些。“
“生了病後我才開始明白,人生沒有多長。所以,也許我們沒有必要拘泥於非結婚不可,甚至因此而為難自己。當然,戀人還是有的好。”
“我從來不會因為往事而後悔,說什麼‘那時候,要是這麼辦就好了’。比起回顧往昔,積極向前不是更好嗎?”
“我有一個理想,想要在一切結束之前變得美麗。我要把自己的執念全部拋掉,然後轟然倒地,力量盡去。我要讓自己改變,讓別人看到我就讚歎不已。我說的不是外表,而是內心的世界。”
樹木希林在去世之前的作品產出數量並沒有減少。完成《小偷家族》的拍攝時她的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她在殺青時對是枝裕和道別,“你就把老婆子的事忘了吧!你要把你的時間,用在年輕人身上!我就不再和你見面了。”
三個月後,樹木希林去世了,那天正好也是是枝裕和的母親逝世的日子。是枝裕和在樹木希林的靈前守夜——
“看到您的那一刻,我終於悟出,您不願與我相會,是為我著想,想要減輕我失去您的悲傷。我就像《小偷家族》當中您那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女所做的那樣,用指尖觸摸了您的頭髮和前額,然後把您在電影中所說的話,又說給了靈柩中的您。”
“所謂活著,其實也就是穿過各種各樣的地方,最終進入墓穴而已。不管你怎麼做,結果都是一樣的,到時候只能接受。在這人生路上,不管是結婚、分手還是工作,如果能夠認真地受傷,認真地服輸,那麼這些都將使自己不斷完善並且心胸更加寬廣。在我的人生中,我曾傷害了不少人,以前恨不得用橡皮或是塗改筆把這段人生擦掉。然而,到了這個年紀之後,我卻非常想念那些曾經被我深深傷害過的人們……幸好當年沒有裝作沒發生。
只是,既然生而為人,那自然也就有善念、惡意和慾望了,我想把這些念頭消除掉一些,然後才歸於黃土。最終,我要脫掉‘樹木希林’這層皮。我自己沒什麼打扮的價值,所以才會這麼想的吧。”
“空海說過,‘生生不息,不知生自何始’,他還說‘死死方休,難悟何時為終’。在我的人生當中,經常會被讀到的文章所感動,但很快又會變得一無所知。”
樹木希林說,自己的父母都是“一下子就去世了”,沒有經歷太久的痛苦和掙扎,自己在心裡忍不住對他們說“幹得漂亮”。如果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地死去就好了,希望那時女兒也會在心裡默默地說“媽媽,幹得漂亮!”
樹木希林扮演的母親角色不是完美的,卻是平凡母親最真實的樣子。
電影鬼才勝新太郎對樹木希林說:“大家都在模仿你的表演,可沒有一個人可以超越你”。銀幕中的她,以靜制動,於細微處見真章。或許是一生經歷坎坷,再看樹木希林的每一個角色,都是她自己真實的一部分。
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看起來不值一提的人生,如果我們帶著趣味去看的話,那也可以在那裡尋得幸福。
參考資料:
《一切隨緣》,[日] 樹木希林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