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門》這樣的劇很多年不再有。曾幾何時,我們的電視劇是這樣具有野心,而又沒有野心。《大宅門》的手筆極大,然而落墨卻極實在,一卷千秋家國夢,枝枝蔓蔓全出自尋常百姓家。比起後來的歷史劇、嚴肅劇、諜戰劇……我更喜歡《大宅門》,因為它是家是族,卻有史無詩——那是我理解的中中國人的不那麼遙遠的過去。它令我覺得親。
文|葉三
大國市民劇
所謂正劇及市民劇的概念大概要追溯到兩百多年前。18世紀,狄德羅寫了《私生子》,提出市民劇,主張打破悲喜劇的界限,建立一種運用日常語言、表現市民家庭生活的嚴肅喜劇。那時候,距離電視機的發明,還有漫長的一百多年。
1958年6月1日,中國第一部電視劇《一口菜餅子》在北京電視臺開播,這是一部家庭倫理劇,全長只有二十分鐘。
2001年,國劇《大宅門》以最高17.74%、平均15.01%的收視率創下了新世紀以來的新高。那個時候,中中國產電視劇已有了四十餘年的發展,歷經了八十年代的經典迭出(《敵營十八年》、《上海灘》、《紅樓夢》、《西遊記》)和九十年代的黃金時代(《渴望》、《我愛我家》)。無論題材、內容還是其現實主義的形式,《大宅門》都是承上啟下的一部傑作。
有趣的是,《大宅門》的編劇兼導演郭寶昌,寫這個故事也寫了四十年。郭寶昌幼時被賣到同仁堂,在那裡生活了26年。他從1959年開始寫作《大宅門》,手稿先後被毀三次——感覺全世界都在跟這故事過不去。2000年,歷經磨難的《大宅門》開機拍攝。這部劇以老字號同仁堂的家族故事為藍本,時間自光緒六年跨至1937年盧溝橋事變,大多數情節來自郭寶昌養父的口述,是一部有著30%虛構的文藝作品。
歸根到底,電影是造夢的,而電視劇以濃縮的方式將生活展現給我們,從而構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市民劇的動人之處便在於它的世俗與普遍,那些大歷史中的傳奇、傳奇中的悲歡離我們是那麼近,近到只需要體會,而不需要想象。《大宅門》便是如此。
二十年前的大女主
故事始於光緒六年(1880年),當時,斯琴高娃飾演的白文氏只是個大家族中的二少奶奶。當家老太爺白蔭堂剛正不阿,道德感極強,將家族名譽看得至高無上。老太爺的一輩子,是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男主外女主內的一輩子。可就在光緒七年,慈安皇太后駕崩,慈禧一宮獨裁,是女人治天下的時代。世道變了。這是大背景。
白家家傳老字號百草堂行醫又賣藥,在京城根基深厚,作為太醫出入宮闈和官宦人家多年,然而仍屬於商人階級,官職不過四品頂戴,是宅門而非府門。老太爺寧折不彎的性格,直接導致白家在與詹王府的爭鬥中落敗,又捲入後宮之爭,成了無謂的犧牲品,祖傳的百草堂被查封,第一繼承人大爺白穎園被判斬監候,大奶奶上吊而亡。
老太爺白蔭堂好似《權力的遊戲》中的奈德史塔克,一個悲劇英雄,他的敘事任務便是告訴觀眾,那套非黑即白的古典主義道德觀行不通了。慈禧一句話,白家分分鐘覆滅。所以我說《大宅門》是部市民劇。小市民敵不過翻雲覆雨手,只能在時代浪濤中翻滾。
斯琴高娃飾演的二奶奶便是在這個危難時刻當上了當家媳婦。在白家的小社會裡也是女人治天下,這是呼應。
二奶奶精明強幹,目光遠大,能忍,敢賭,手腕圓滑,目的性強,也並不避諱利用自己的女性特質。與詹王府斡旋,她先籠絡詹王爺的母親老福晉;拿回宮廷供奉,她不惜工本地奉承常太監;甚至在摘匾那場戲中,她背地裡部署好戰略,具體實施時,則挺著懷孕的大肚子衝鋒,迅速佔據輿論優勢,縮在屋裡不敢探頭的男人們只好抱怨:我見了老孃兒們說不出話!
這些都是很女性的思路和策略。
但與之後風行的大女主劇不同,《大宅門》中的二奶奶不沾一點兒瑪麗蘇氣。白家上下的男丁對二奶奶全部有敬有畏,連一直跟她搗亂的混賬白三爺也得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二奶奶是女人中的這個。敬畏的是其謀略胸懷,與情愛無涉。雖然二爺白穎軒內秀軟弱,不堪大用,然而當著人,二爺坦承我就是沒本事,實際上就給自己媳婦背了書;而回房關上門,他仍是她的丈夫,給她依靠和安慰。二爺白穎軒與二奶奶是互補的,算得上一對恩愛夫妻。
二奶奶坐穩了當家媳婦的位置,起決定性的事件,是她擅自挪用祖先堂的銀子賄賂常公公被三爺告到白老太爺面前,通族上下幾百雙眼睛盯著,白老太爺輕輕一句二奶奶必有其理由帶過。對於白文氏的才幹,他是徹底信任的,所以在認清形勢之後,他毫不猶豫扶白文氏上位。那一幕,好似禪讓,英雄惜英雄,肝膽相照,是很動人的。二爺是二奶奶的愛侶,老太爺則是白文氏的知己。
二奶奶苦心孤詣經營十餘年,最終又靠慈禧一句話,復興了白家。其中的諷刺意味自不必說。
白文氏是劇中最豐滿的女性形象,包括其與楊九紅惡鬥一世的狹隘和溺愛孫輩的昏聵,都真實可信。最可貴的是,《大宅門》並沒有簡單地將她塑造成一個花木蘭,一個必須靠男性特質武裝出去打世界的女人。白文氏是非常女性的。如果說白蔭堂是個名譽至上的老派英雄,白文氏則像個政治家,時也,運也,命也,恰好有了用武之地。
二奶奶去世時,悽苦的姑奶奶雅萍和賢惠的兒媳黃春直接在送葬路上去世,這二位恰好是劇中最為傳統的女性形象。她們死如殉葬,但並不及楊九紅的不死更為震撼。楊九紅最終墮為一名沉溺鴉片的妒婦。而楊九紅之後最出彩的女性形象香秀,也不過是丫頭上位太太,成為白景琦的陪襯物。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大宅門》絕非一部爽劇,它的精神主旨可以說是反女權的。白文氏以一種豐沛的母性守護著的大宅門實質上吞噬了更多的女性。白文氏之前無白文氏,白文氏之後更無白文氏。白文氏只是風雲際會恰好有了舞臺的勇敢女人,直到劇終,她仍是一位沒有自己姓名的白文氏。這是女性自身格局所限,也是時勢使然。所以,將《大宅門》中的大女主簡單歸納為對男權體系的顛覆,我是不能夠同意的。《大宅門》中的女權,非常複雜,也非常接近現實,因此,也更為可嘆可惜。
白景琦之奇
開局第一集,日後叱吒風雲的活土匪白景琦出生,這是個不會哭的怪嬰,白家老號的第十代傳人。一個《百年孤獨》式的開頭,極寫意的隱喻。
白景琦初成年,便因私娶了仇家之女黃春被母親驅出家門,自主創業。那時候是清末,接下來便是辛亥革命、民國、北伐、抗日……一系列的鉅變就在眼前。皇權倒臺,靠老佛爺一句話復興家業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有了。社會秩序重新洗牌,所謂亂世。
白景琦自小頑劣,無人能管,最終由季宗布收服,教導成人——張豐毅所飾的季宗布相當於《權力的遊戲》中的賈昆,一名奇俠。白景琦身上的英雄氣概來自於這名授業恩師。這是他的立人之本。
爺爺白蔭堂的剛正不阿隔代遺傳到了白景琦這裡,成了混不吝的土匪氣,他手段狠辣,恣意妄為,不留餘地。一泡屎當了兩千銀子收購二十八坊,開了黑七瀧膠莊,這是二奶奶想都想不到的流氓招數。當年英明神武的二奶奶碰到無賴韓榮發,束手無策,而白景琦回家當晚就將他浸了尿桶。白景琦敢殺人,敢蹲大獄,能扒了貪汙的管家的褲子,也能向武貝勒下跪叫岳父。
白景琦一輩子混不吝,但對他媽,是一輩子又敬又怕又要反抗。父親的一生襟抱未曾開成了他的俄狄浦斯情結,集中體現在他的情愛關係中,他的歷次男女關係都是對母親的挑戰,一旦佔了上風,則立刻失去興趣。這種迴圈,最終使得楊九紅成了最悲慘的犧牲品。實際上,白景琦一輩子最寵愛的女人不是他任何一房妻妾,而是他妹子白玉婷(原型是郭寶昌的十二姑,萬筱菊的原型則是梅蘭芳)。白玉婷痴戀萬筱菊一生,求親未果,最後嫁給一張照片,從始至終,白景琦是最懂她最支援她的人。白景琦對女人的精神性的審美,全部集中在白玉婷身上。
白景琦接棒當家,百草堂紅火一時,然而前有軍閥後有日本侵略者,白景琦之子白敬業又是個純敗家子兒,內外交困,白家大宅門岌岌可危。二奶奶拿出多年積蓄暫解危機,而後溘然長逝,完結大女主的一生。這情節,確實與《紅樓夢》暗合。怪不得有人評論說《大宅門》的後半截是民國版《紅樓夢》,如果是,也是八十回之後的紅樓,禮樂崩壞中的掙扎。
岳飛解圍牛頭山,而高寵戰死。貫穿《大宅門》始終的京劇《挑滑車》是一出悲劇。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小家影射大國,自幼愛扮高寵的白景琦有多桀驁不馴,結局就有多蒼涼。
中中國人的史與詩
拍攝《大宅門》的當時,多位名演員及導演曾前往捧場客串,其中包括雷恪生、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何群、姜文……姜文那場戲是他自己導的,直接給導成了一出小品。
《大宅門》的最後一集由李雪健客串,其大概劇情為,漢奸逼迫白景琦出任日偽藥行商會會長,危難關頭,白三爺白穎宇挺身而出,假裝同意出任偽會長。在會長任命典禮上,李雪健飾演的於八爺當眾對白三爺冷嘲熱諷。白三爺則一邊大煙膏子就酒,一邊怒斥日本鬼子和漢奸,最終毒發殉國。而後白景琦召集全族人開會,立下遺囑,族中如有與日本鬼子同通一氣者,人人可誅之。
至此,《大宅門》第一部全劇終。
整部《大宅門》話劇感最強的便是最後一集,基本由大段大段的獨白構成,李雪健、陳寶國和劉佩琦三位好演員大飆演技,十分過癮。其中最突兀的情節安排,便是讓混賬一生的白三爺以死昇華,其實,這正是典型正劇的結尾:具有道德的目的,但是不能因此進行道德說教,而是以情動人 (狄德羅) 。
這情是典型的中中國人的情。《大宅門》中屢次出現一大家子人聚在大桌前吃飯的場面,那就是文眼。像《教父》中的桌下握槍,或者《權力的遊戲》中被兒子射死在廁所裡的泰溫,是絕不可能出現在中國的市民劇中的。我們中中國人一家人最緊要就係齊齊整整,圍桌吃飯。此中情懷,深思令人無奈,也令人淚下。
現在看來,《大宅門》並不完美。郭寶昌自己評價這部劇拍得粗糙,劇情之中斷點也不少(如白家大爺白穎園那條線),後半部的情節拖沓尤其被人詬病。張愛玲說她讀《紅樓夢》後四十回,天日無光,百般無味,不是因為賈家敗了,而是作者筆力不足。我看《大宅門》最後的十幾集,也是這感覺,相比前15集的緊湊跌宕,後十幾集確實顯得鬆散,太多的家長裡短,太多的兒女情長。然而原因卻相反,不是編劇導演功力不足,而是時候到了,白家不可挽回地即將沒落。但這正是我喜歡它的原因之一,它特別中國,有一種掩耳盜鈴的天真。全劇在白景琦的遺囑演講中戛然而止,這是絕對的留白,此後的事情就是苦澀的《四世同堂》了,任何略知中國近代史的觀眾都可推演得出。
我看《大宅門》很晚,遠在2006年風靡全國的《鄉村愛情》和《奮鬥》之後。最近,我又看了一遍,一點兒也沒覺得它過時。好的文藝作品是具有時代感,又不會被時代困住的。
而今的電視劇/網劇與20年前相比,又是一番新氣象了。《大宅門》這樣的劇很多年不再有。我經常懷念,偶爾怨恨。曾幾何時,我們的電視劇是這樣具有野心,而又沒有野心。《大宅門》的手筆極大,然而落墨卻極實在,一卷千秋家國夢,枝枝蔓蔓全出自尋常百姓家。比起後來的歷史劇、嚴肅劇、諜戰劇……我更喜歡《大宅門》,因為它是家是族,卻有史無詩——那是我理解的中中國人的不那麼遙遠的過去。它令我覺得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