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是1960年公映的一部電影,俞平在電影裡扮演19歲的農村小姑娘春蘭。
電影裡,俞平表現了春蘭的那種在人面前的怯生生的心態,尤其是展現了舊時女孩子在人面前的羞怯情態,有她出現的場景,向外輻射出一種曖昧、懸疑的張力,如果說氣場是存在的話,那麼一個女孩也能給人一種特別的氣場。
俞平可以說給《紅旗譜》注入了一種特別的氣場。而她的的氣場不是攻擊性的,而是被動的,內斂的,柔弱的。
以柔克剛,以羞為進,這是女孩氣場的主要表現形式。
而這種羞澀的表情,在中國當代電影中是一個日益走向失傳的孑遺,為什麼中國電影裡女孩的羞澀不見了?
在《紅旗譜》裡,我們可以看一下俞平是如何表現女孩的羞澀的。
在影片裡,春蘭的第一次出場,是當朱老忠一家從東北迴來之後,春蘭來到朱老忠一家暫時寄宿的運濤家來探視。她倚在門前,站沒站相,形態可疑,但卻很好地表現了女孩的那種迫切想借助外來物體掩蓋自己內心羞窘的心態。一個“倚靠”,反映了女孩的這種獨特的內心心理。
然後,春蘭一下子就站到了屋內的目光審視中,她的目光經受不住屋內一群人的審視,低垂下來,避開眾人的目光,嘴角露出笑容,以此完成了她羞澀的經典表情。
這種表情,完全是演員演繹出來的一種表情,後來俞平在《小二黑結婚》中,再次把農村女孩那種嬌羞的神情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俞平賦予農村女孩的羞澀手法,也是如出一轍的流程。
俞平給予角色的是一種目光的收斂,一直處於外界的壓力之下,膽怯的目光難以抬起來,一旦觸碰到對方,目光便垂落下來,形成了她的駕輕就熟的演繹羞澀的套路。
俞平在《紅旗譜》裡出演春蘭,並沒有經過電影學院的培訓,她是高中畢業之後,直接報考了北影廠,收為學員,並立刻安排了《紅旗譜》的拍攝。
正是因為沒有受到電影程式的誤導,她才能在初出道的電影裡,表現出女孩的那種羞澀的情態。
只是,俞平並不是在所有的電影中都運用她的這套對女孩的羞澀的設定的。基本與《紅旗譜》同時期拍攝的電影《耕雲播雨》裡,她扮演一個鄉村氣象員,在影片裡,並沒有多少情感方面的表現,因此,電影裡展現的是一個鄉村女孩的幹練的氣質,所以,這個電影裡俞平洗滌了之前身上的那種羞澀的女孩設定,更多地展示了一個女孩的呼呼生風的個性特徵。
從俞平日後電影裡的表現來看,《紅旗譜》展現了她的最純真的一面,也保真了她的顏值最溫潤的一面。
相比之後她在電影裡日益變得方形的臉形,在《紅旗譜》裡,她的臉頰顯得委婉而嫵媚,之後,她的臉頰上沒有了肌肉,只有骨架,變得生硬而呆板。
1976年,俞平在《芒果之歌》裡扮演一個紡織女工,進駐學校,她當時的實際年齡不過36歲,但在影片裡,卻是素顏朝天,毫無女性色彩。
她的臉形這時候已經看不到初上銀幕時在《紅旗譜》裡的那般嬌柔的弧形了。
這也顯示出文革電影的共性的設計,強調中性化的女性特徵,江水英、方海珍等一眾樣板戲裡的女性形象,把女性的柔美特徵已經掃蕩乾淨,在這一大趨勢下俞平扮演的角色,自然也被刪繁就簡了她的所有的柔美的氣韻。
三年之後,她在《李四光》裡演繹了女主角從少女時代到老年的一生中的各個階段的形象變遷,幾乎是她一生銀幕形象的總結。
在影片裡,年近四十的俞平在展現女主人公少女時代的形象時,依然用她在《紅旗譜》裡的低眉順眼的羞怯情態,來折射人物這一個時段的表情特徵。
但此刻的俞平已經無法複製她在《紅旗譜》裡打造的巧笑倩兮的經典形象。
在《紅旗譜》中,為什麼她會給人一種嬌媚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日後在她的電影裡又為何日益消逝?
《紅旗譜》裡,俞平正值一個女孩的最美階段,用《離騷》中的《大招》裡的一句話來講,叫“豐肉微骨”,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專門對《大招》中的這一個詩句進行了闡述。
俞平在《紅旗譜》裡的形象表現,正是一種豐肉微骨的狀態,她的臉頰比較豐滿,而骨架被肌膚遮掩,給人一種面部表情富有丰韻的感覺。
實際上,很多女性演員在最初走上銀幕時給人以驚豔之感,正是這種“豐肉微骨”的狀態。
叢珊在《Wrangler》中扮演女主角,時年不到二十歲,也留下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藝術形象,裡面的造型,正可以用“豐肉微骨”來形容,之後,她再也沒有表現出如此純真之美的角色存在。
陳沖在《小花》裡一鳴驚人,正袒現出的是18歲少女的“豐肉微骨”狀態,而現在我們看一看陳沖的臉部特徵,正好相反,全是輪廓鮮明的骨架支撐了整個臉面。
鞏俐臉上骨架比較明顯,如果她的骨架不作遮掩的話,會有一種男人相,而在香港影片中,由於香港電影的化妝術與造型作用,她被人為地粉飾成“豐肉微骨”的形態,所以常有影迷說,鞏俐最美的狀態,恰恰是在港片中。
如《天山童姥》被影迷認為是鞏俐的最靚眼的影片,在這個電影中,鞏俐的表現,正是凸顯了她在張藝謀電影裡很難呈現出來的“豐肉微骨”一面。
日後,她的臉上“微骨”凸顯出來,突破了“豐肉”,便構成了她的乾癟癟臉頰的特色性風格。
因此,俞平在《紅旗譜》裡無與倫比的美麗正是因為她處於女孩年齡段裡“豐肉微骨”的顏值峰巔期。而日後,當她的臉頰上骨架刺破了“豐肉”之後,她便失去了當初的楚楚動人。
這也是她能夠在文革期間的電影裡,接連在《南征北戰》《芒果之歌》中扮演衝鋒陷陣、激昂慷慨女性的原因。
《紅旗譜》是筆者比較喜歡的一部小說,但春蘭是小說裡並不出眾的一個人物。俞平卻通過她的近乎是本色的表演,演繹出這個人物的精彩。
在讀小說時,筆者一直有一個疑惑,為什麼朱老忠的後代大貴、二貴在《紅旗譜》裡並不出彩,反而是老實巴交的嚴志和的兩個兒子運濤與江濤成了小說裡下一代的頂尖人物。
在《紅旗譜》裡,運濤有一個美麗的女友春蘭,後來運濤被抓,關在牢中,判處無期徒刑,春蘭心無旁騖,堅守愛情。當時,村裡人都要把春蘭說給朱老忠的兒子大貴,特別是大貴娘尤其喜歡春蘭。在電影《紅旗譜》裡,我們可以看到,當春蘭來看望朱老忠一家的時候,由凌元扮演的大貴娘,來到春蘭身邊,看得滿臉生花,還摸著春蘭的臉,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大貴娘比運濤娘更喜歡春蘭。
但是,春蘭不肯嫁給大貴,最後沒有辦法,把春蘭的表妹嫁給了大貴。
而嚴家的二兒子江濤,在小說裡進入第二師範之後,很快結識了教授的女兒嚴萍,其實嚴萍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很有光彩,甚至超過了春蘭,因為嚴萍這個角色,是作者樑斌非常熟悉的知識分子群落。
當時讀小說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運濤與江濤兄弟倆在小說裡都有著超凡脫俗的心上人,而朱老忠的後代,就沒有這樣美好的際遇。
實際上,現在明白,作者樑斌把自己的經歷,投影到運濤與江濤身上,所以,他虛化了運濤與江濤的父親,因為現實中,作者樑斌的家庭正是中國大多數的那種息事寧人的一種,也就是嚴志和這一種型別,而朱老忠這樣的俠氣英雄,樑斌在寫作小說時,有著他的來源,那就是鄉村裡的那種殊死抗爭的英雄父親。
朱老忠的原型,就是一個三個兒子都為革命獻出生命的老漢,樑斌曾經為這個老英雄寫過一篇小說叫《三個布林什維克的爸爸》。沒有這個英雄老漢,運濤與江濤的故事,便難以找到立足點,也就是樑斌自己的身世與經歷,難以找到附著點。所以,朱老忠的形象是小說的基礎,但後來還是要讓位於樑斌更熟悉的有著自己化身的運濤、江濤這一幫學生群體中。
這樣,導致了小說裡的朱老忠的後代不得不恪守真實的原型裡的人物設定,讓他們迴歸到真實生活中的一種正常狀態,所以,朱老忠的兩個兒子在《紅旗譜》裡很不出眾。
當然,在《紅旗譜》的續集裡,大貴有更多的突出表現,但是遠不如運濤、江濤在小說裡作為知識分子層面的角色的重要性。
正因為如此,電影《紅旗譜》裡春蘭如出水芙蓉,嬌美欲滴,體現了一種原生態的鄉村之美,而小說裡重點表現的知識分子層面,都作了大幅度刪節,包括江濤與嚴萍的情感經歷以及與此相呼應的二師風雲,都在電影裡被剪裁一淨,從而僅僅保留了俞平扮演角色在電影裡獨領風騷,而俞平也用她的妙出天然的表演,完美好呈現了一個鄉村女孩的柔中帶剛、羞中有韌的人設風格,成為中國電影經典長廊裡的獨一無二的角色塑造。
而今天在中國影視作品中,女孩羞澀表情日益被遺忘,與此共同遺忘的,是中國文化裡的一種傳統的特質。而回顧一下俞平對女孩嬌羞情態的活靈活現的表現,或許能夠觀照出中國藝術與文化的一種走不回去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