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部電影,比較沉重。
因為它的導演為此而自殺。但也因為這樣,它才沒有跟眾多有「里程碑意義」的影片一樣,淹沒在茫茫的商業片大海之中。
小編這次要說的,是一部處女作,也是一部遺作。
《大象席地而坐》的導演,是胡波。
一部電影,對於一個導演來說,意味著什麼?
別人我不知道,但是對於胡波來說,電影是他這樣被世界沒收了工具的人,開墾荒地的方式。
當無法保留這片荒地時,胡波選擇放棄這個世界。
2017年,製片人不認同4個小時版本的《大象席地而坐》,要求刪減120分鐘,但胡波拒絕了。為了保持電影的完整性,胡波希望有人能夠接手影片。
同年10月,在上映計劃多次被公司破壞,差點丟失署名權後,青年導演、作家、編劇胡波走投無路,最後在北京的家中自縊,年僅29歲。
完成這部電影用了一整年時間,而最終,沒有一幀畫面屬於我,我也無法保護它。它被外力消解掉了。(胡波,2017年8月26日,《牛蛙》後記)
而在胡波死後4個月,他拍攝的《大象席地而坐》就獲得了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項。
作為今年唯一提名柏林電影節的中國導演作品,在首映當天的早上八點,影票就被搶購一空。不僅如此,時長將近四個小時的《大象席地而坐》,播放中幾乎沒有人離場。
它被影評人們這麼評價:
這是一部非常特殊的電影,並且是一部如中國電影史上那些偉大的處女作一樣、必將被銘記的電影。
近四小時的放映時間超過了傳統的影院格式,但沒有一分鐘讓人感覺厭倦。
在他僅有的這部影片中,胡波已經在電影史上留下了印記,他用電影發出的聲音絕對不會被忽略。
人們說,《大象席地而坐》就是胡波發出的吶喊,是他替我們這些遭遇過拋棄、背叛,認為人生糟糕透頂的人,向世界提出的質疑。
他發出的第一個疑問就是:本該意味著溫暖和歸屬的家,為什麼對越來越多的人來說,是必須要逃離的地方?
第一個逃家的,是平凡的高中生韋布。
還算明亮的畫面中,傳來了韋布爸爸的咒罵聲:你又把家裡弄得臭氣熏天!
韋布走出房間,看著正在吃飯的爸爸辯解說:樓下在燒垃圾,廚房門沒關,才會把屋子薰臭。
爸爸很討厭這個兒子,並不想聽韋布的解釋,他怒罵道:哪裡都沒有你房間裡臭,地下的垃圾桶都沒有你房間裡臭!
就連購物卡丟了,也說是韋布偷的,還私自拿走了奶奶給韋布的壓歲錢。
韋布想要回這筆錢,卻得來爸爸的譏諷:你沒有錢,你有個屁錢。
韋布不想辯解,所以吃完早餐就出了門,上學去了。
沒想到卻和朋友一起被校霸堵在了樓梯口。
校霸瞪著韋布的朋友,說朋友偷了他的手機,但朋友否認了。
韋布相信朋友,當場就跟校霸于帥爭持了起來,卻不小心把于帥推倒,滾下了樓梯。
韋布嚇壞了,他不敢回家,因為家裡的態度,讓他沒辦法和家人親近起來,也沒辦法在出事的時候把家人當成依靠。
韋布害怕得不知所措,惡霸的哥哥肯定會來報復他,所以他必須離開這裡。
他打算去滿洲里。
第二個離家的是黃玲。
黃玲是韋布的同學,她和母親關係惡劣,每次見面的時候,都是以母親汙穢不堪的抱怨為開始,以警告黃玲出門不要被搞懷孕而結束。
黃玲只能在聽完後,哽咽著罵她一句噁心。
因為家庭的壓力,黃玲和學校副主任產生了純潔、卻不正當的感情,而這段感情卻被人傳遍了學校。
黃玲跑回家想向媽媽求助,媽媽卻問她:“他把你給睡了?”。
黃玲盯著媽媽看了很久,問她:“為什麼呢?”
為什麼你們的第一反應都是這個?為什麼你是我媽你能說這種話?為什麼我在這個家裡每天都活得那麼亂糟糟?
黃玲崩潰了,衝進房間關上門後,收拾好東西就從窗戶跳了出去。黃玲決定去找韋布,跟他一起離開這裡去往滿洲里。
第三個不得不走的是爺爺老金。
老金是韋布的鄰居,為了家庭,他已經在陽臺住了好幾年。
但家裡的人卻得寸進尺,為了買房,不僅把老金的退休金收走了,還想把老金送到養老院去。
家人的態度讓老金覺得無奈,又覺得委屈。
老金想不明白,自己付出了那麼多心力帶大的孩子,為什麼容不下自己住在家裡。
是不是人老了之後,帶不動孩子,也做不得家務,就沒用了,不需要了?一個不被需要的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在養老院等死?
老金想:至少在死之前,被趕出家之前,他要自己離開這裡。
無家可歸的韋布、黃玲、老金三人,相約上路,都想去滿洲里。
滿洲里到底有什麼呢?
聽說滿洲里有一動物園,那裡面有只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他也不管,它就喜歡坐那,然後很多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有什麼人扔什麼吃的過去,它也不理。
他們都想去看這頭大象。
對他們來說,滿洲里不過就是一個地方,但是那個地方坐著一頭大象。
大象就跟他們一樣,過得那麼糟糕,但是卻一直坐在那,不吃東西,也不逃跑。
所以為什麼不去看看呢?去問問它,它怎麼就一直坐在那,不走呢?
大象就像他們對新世界的渴望。好像去到了那裡,就不用逃跑,也不會受傷。
而在到達那之前,不用記得自己是誰,也不用去想那些遭遇過的痛苦和絕望。
可是,去到了那裡又有什麼用呢?
這也是胡波想問的另一個問題。
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發現,沒什麼不一樣的。你想那邊一定比這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好這個問題。
我們總覺得離開了讓自己痛苦的地方,事情就能解決了,痛苦也可以忘記。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真相併不是這樣的。
因為就算你去了,在這的破事你依然要解決,遇到的爛人你依然扯不清。
第一個跟人扯不清,逃了也沒用的,是韋布。
韋布在樓道里跟朋友談話,朋友告訴韋布:我說了謊,我把惡霸的手機拿走了。
韋布愣住了,抓住了朋友的衣領,質問他:你為什麼要說謊!
朋友不解釋,卻反而怪罪他:你不該打惡霸的,現在都搞砸了!我告訴過你,我有槍,沒有你我也不會怕誰。但是因為你,事情搞砸了!所以才會變得這麼糟糕!
韋布無言以對。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朋友會覺得是他的錯呢?
他為朋友挺身而出,有錯嗎?如果他有錯,那麼朋友騙了他就沒錯嗎?
為什麼人們會因為不想承擔責任,就把所有的錯誤丟給別人,丟給同事、丟給朋友呢?
所有的情誼,好像都被一句“是你錯了”的大刀斬斷。
韋布越想就越心寒。
他為了朋友無家可歸,不得不去滿洲里,可是去了也沒用,因為他無法對這裡的事、這裡的人釋懷。
第二個不得不留下來面對問題的,是惡霸的哥哥於誠。
於誠睡了好哥們的老婆,哥們回家換鞋的時候,在陽臺發現了於誠。
他看著於誠,想了很久,最後當著於誠的面,縱身一躍,咚的一聲,墜樓而亡。
於誠站在角落裡,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沒法面對哥們的家人,所以想去滿洲里避避風頭。
可他走不了。
他得留下來處理弟弟被韋布推下樓梯的事情。
當於誠在車站抓到韋布的時候,他問韋布:如果你現在在一個高樓的陽臺上,你會想什麼?
於誠想不明白,朋友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跳樓。
韋布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卻還是回答了他:我想,我還能怎麼辦。
於誠沉默,皺著眉頭想了很久,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哽咽了。
他想明白了,他逃不了的。他即使逃去了滿洲里,也逃不過把別人逼死的事實,也解決不了他乾的這件破事。
因為逃跑沒有辦法解決問題。
你想著跟舍友關係不好,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好了;你想著,工作處理不好,辭職換個工作就好了;你想著,這個愛人不好,離婚再找一個就好了。
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有些事就算重新來過,也還是一樣。
無奈嗎?
無奈。
當你無家可歸必須離開,最後卻發現自己離開也沒有什麼用的時候,除了無奈,還有絕望。絕望的人會做什麼?
這也是胡波藉著於誠的口,想問的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現在在一個高樓的陽臺上,你會想什麼?
如果你站在高樓的窗邊,回顧完自己不堪的人生後,想逃,卻發現你走不了的時候,你會想什麼?
唯一一個回答這個問題的,就是於誠的好哥們。
面對每個月工資只有兩三千,卻還要他玩命還債買房的女友;面對把自己深愛女友睡了的好朋友;面對毫無意義一塌糊塗的人生,於誠的好哥們想:我還能怎麼辦呢?
所以他選擇了跳樓。
人生不值得過的時候,還留戀什麼呢?胡波問我們。
他把生活中最殘忍、冷漠、不堪的一面都挖出來給你,質問社會,也質問你,讓你不知道該怎麼辦,絕望到不知該往哪裡走。
可是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一定得用死亡解決嗎?
不,不一定。
總有那麼一兩縷從頭頂射進來的Sunny,會讓你覺得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你想的那麼糟。
片中,韋布的爸爸擔心韋布,不顧瘸腿不斷的滿世界找他;黃玲的媽媽擔心黃玲被打,死死的把教導主任的老婆堵在房間外面;韋布的朋友看到韋布碰上了於誠,挺身而出要給韋布打掩護;於誠後悔自己的行為,打電話跟朋友的母親自首。
當你站在高高的樓頂,看著底下渺小的人群,想要跳下去的時候,請一定要仔細的想一想,在你的記憶中,總有那麼一兩點能支撐你走下去的力量。
向死而生,這就是胡波在質問過後想要提供給我們的解決辦法。
他用盡了力氣,不斷吶喊,他希望我們不要把死亡當作最後的解決辦法,因為這個世界並不總是那麼黑暗,只是我們有時候會看不到Sunny。
而《大象席地而坐》就是這縷Sunny。
在影片的最後,韋布、黃玲和爺爺都坐上了去往滿洲里的大巴。
破舊的大巴載著滿滿當當的一車人,晃晃悠悠地在大山裡停下來,車燈遠遠的投射在泥地上。
而在遠處的黑暗裡,傳來了一聲吶喊,傳來了大象嘹亮、穿透耳膜的呼喊:
人生就像是一個荒原,我們都從這個荒原中穿行而過,歷經艱辛,但是最後也會看到自己心中想要看到的希望。
那是胡波的呼喊,可惜,他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