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院觀看《八佰》過程中,我盯著畫面在找一個人,楊養正,也叫楊得餘,15年前(2005年)我曾採訪過的一位抗戰老兵。
到9月15日,《八佰》已取得27億票房的好成績。這可能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一部抗戰電影,它的好,在製片方拍攝技術的進步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呈現出的情感真實,裡面是一個個真實的個體。
娃娃兵小湖北想象著自己是以一敵萬的趙子龍,提槍策馬衝向敵陣;不敢開槍、想要逃跑後來勇敢殺敵的端午;姜武飾演的“瓜慫”老鐵貪生怕死,精明狡詐的老算盤偷了記者的風衣逃出四行倉庫;王千源飾演的羊拐,一個帶著狼性的老兵油子卻有溫情的一面……
導演管虎說:我關注的就不是戰役,而是戰役中的人,普通的個體。
但以散兵遊勇為主要視角的《八佰》,對正規軍第八十八師五二四團的描述就不夠(除了團副謝晉元)。由白恩飾演的楊得餘是五二四團一營一連一排的排長,在影片中只有幾個鏡頭:從倉庫的繩索上滑下到安慰端午讓他先照顧好自己;日軍突襲,倉庫裡硝煙瀰漫,楊得餘大喊“開燈”;最後撤退,在通往租界的橋上,楊得餘被飛來的彈片傷了左眼,他飛速拔出彈片繼續作戰。
電影把他誤寫為楊德餘。實際上,五二四團來到四行倉庫後,為了隱蔽部隊,防止敵人利用電線縱火,他們切斷了電源,並沒有開燈這個事實;壯士們撤退時也不經過河過橋,而是通過四行倉庫經西藏路進入蘇州河同一側的英租界;楊德餘左眼受傷後也沒有繼續戰鬥,而是由四個戰友把他托起,來到英租界。
這是為了更具有衝突性和戲劇性,電影做了適當的改編。
壯士們冒著槍林彈雨過了橋之後,電影戛然而止。鏡頭一轉,是從四行倉庫望過去的現在高樓林立的陸家嘴,以此來隱喻壯士們的英勇戰鬥,換回來一個繁榮富強的新中國。
但走出四行倉庫的英雄戰士,還有很多的苦難在等著他們去承受。
真實的四行倉庫戰鬥
楊得餘視角下得四行倉庫戰鬥是這樣的。
1937年10月26日,淞滬會戰已到了最後階段,要地大場失守,統帥部決定全線西撤,命令第88師留一個團掩護。524團團副謝晉元接到這個任務。
27日,工事構築好,佈防完成,謝晉元開始巡視各處。他來到大陸銀行倉庫,沒有看到指揮官,於是就大聲問:“你們的排長哪裡去了?”士兵回答說:“在3樓巡視。”
負責大陸銀行倉庫的,是一連一排。排長名叫楊得餘,湖北人,時年23歲,他最先加入的部隊是湖北保安團,後作為補充兵力加入到88師524團一營一連一排,做少尉排長。
聽到團長來到他的防區,楊得餘跑了下來,向團長報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謝晉元,謝晉元作為團副到一營作戰只有兩三天,不少士兵並不認識他。謝晉元對楊得餘說:“一定要守住,絕對不能讓日本人攻下來。”
28日晚上,謝晉元對士兵訓話說:“本軍所奉的命令就是要死守四行倉庫,與最後陣地共存亡。所以,這個四行倉庫就是我們400多人的墳墓,我們全都要戰死在這裡。我們中間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就要堅守陣地,和敵人拼死戰鬥到底。”
戰鬥打了4晝夜,楊得餘沒有閤眼,但當時戰鬥緊張,他竟然一點都不感到困。這4天5夜裡,中國軍隊借地形優勢對敵進行機槍掃射,或挾手雷與敵共亡。擊斃敵軍200餘人,炸燬坦克3輛,日軍不能越雷池一步。
10月30日晚上12點,楊得餘奉命撤退。但是日本人的坦克封鎖了出路,他們退不出去。楊得餘安排兩個班對準坦克打,但打了一陣,坦克巋然不動。於是他拿了一挺輕機槍,大吼一聲:“我來打!”
他趴在一架輕機槍前面,裝上鋼性彈,這種子彈可以打穿坦克的鋼皮。一梭子彈(20發)還沒打完,鬼子朝楊得餘開火的地方扔炸彈。“轟”一聲響,一顆炮彈就在他頭上爆炸,樓頂被炸開,彈片“啪”一下,飛進楊得餘左眼,血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他聽見副排長在喊“快來抬”,有四個戰友跑上來,有的抓手,有的抬腳,把他慢慢托起,躲過槍林彈雨過了馬路,到了英租界。
他也不清楚後來自己是怎樣被送進租界醫院的,因為他累得睡著了。他只記得,在租界醫院一位醫生告訴他,你的左眼已經被摘除了。
(以上是我當年的稿件)
4年孤軍營後逃出日軍魔爪
15年前,91歲的楊得餘在重慶的家裡接受我的採訪時,端坐在一張後背皮革已經裂開的舊沙發上,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除了嘴巴一張一合外,整個身體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塑。雖然聲音有點顫抖,但是思路非常清晰,一下子就把我帶入了那炮火呼嘯的戰鬥往昔。
期間,他唱起了《歌八百壯士》: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
退到租界的壯士們,被英中國人卸掉了武器,被送到了租界的集中營,營內四周安裝了鐵絲網,只准官兵在營內活動,不準外出,不準與外界接觸,實際上失去了人身自由,過著囚禁生活。
300多名壯士,被稱為孤軍營,用蘆葦搭起了草樓,成立了“四行路工業社”,生產鞋子、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在孤軍營,他們被囚禁了4年。這時,上海已徹底淪陷,陳公博出任偽上海市長,多次勸降謝晉元,請謝晉元去當偽第一方面軍司令。謝晉元將委任狀撕得粉碎,說:“我父母都是中中國人,生下我這個兒子也是中中國人,中中國人絕不當外中國人的走狗!”
1941年4月24日,謝晉元被四名被收買的孤軍營士兵刺殺身亡。
隨後,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佔領了租界。英方將孤軍官兵過渡給日本。日軍將楊養正等人押至寶山一個集中營關了兩個月,後又押往上海郊區新龍華。
半年後,“八百壯士”被拆散,一部分被遣送至杭州、孝陵衛及光華門(南京)做苦役,還有一部分留在南京老虎橋監獄拘押。還有一批,則被押送到遠洋之外的巴巴新幾內亞。
部分被送至孝陵衛及光華門的士兵於1942年11月逃脫,其中一部分在重慶重新歸隊,另一部分就近參加了游擊隊,被送至其他地區的士兵許多也先後逃脫日軍的魔爪。
楊得餘和其他30多名孤軍是在安徽蕪湖對岸裕溪口逃脫的。“到裕溪口沒多久,我們就打聽到附近有新四軍的游擊隊,於是想投靠過去。我和雷雄、陳日晟三人就商量帶領30多號人如何逃跑。”
行動在一個下午開始。那天收工時大約4點鐘。日本兵扛著機槍走在前面,搶槍小組的三個人按照計劃跟在後面。說時遲,那時快,雷雄嘴巴一撅,一聲響亮的口哨。緊跟日軍的那名士兵衝上去,奪過機槍就跑。隨後兩個人撲上去搶子彈,搶到四梭子彈,敵人沒反應過來,以為是新四軍打游擊來了,扛槍的日本兵還喊其他戰俘“趴下、趴下”。楊得餘他們這時趁機奪命狂奔。大概跑了一公里多路,敵人才反應過來,對準楊得餘他們開始狂射。
但敵軍終究沒追上。楊得餘一行30多人一口氣跑進游擊區,到了一個叫“桃花鄉”的地方。“我高興得‘撲通’一下倒在地上,躺在桃樹下,再也不想走了。”
被押送至巴巴新幾內亞的那部分官兵,命運要悲慘得多,押送上一艘日本大型軍艦,他們在最下層,有人就熱死在軍艦上。在太平洋上顛簸了48個晝夜,軍艦到達澳洲一個叫新不列顛的荒島上。島上還有中國其他戰俘,共有160人。
兩年多後,當初160人的中國勞工隊,只剩下38人。1945年8月,日本戰敗投降,他們被美國軍艦所救,1946年,他們經香港回到上海。
深埋幾十年的抗戰記憶
逃出日軍魔抓的壯士們,其中很多人隨後參加了的內戰。
比如88師524團一營一連連長,楊德餘的上司上官志比標,後任國民革命軍第三方面軍政治部第一科科長。1948年赴臺灣,1967年因公積勞成疾,子上官百成根據亡父上官志標遺留手稿及資料,彙編成《八百將士與謝晉元日記》一書。
在《八佰》中,俞灝明飾演上官志標。
五二四團一營營長楊瑞符,其實是四行倉庫的實際指揮官,因為謝晉元是剛到陣地。在《八佰》中,他一口天津話。因為受傷,他沒有進入孤軍營,二是到重慶後方養傷,1940年槍傷復發,搶救無效犧牲。
養傷期間,楊瑞符將孤軍奮戰四行的詳細經過寫成《孤軍奮鬥四日記》。與上官志標留下的《八百將士與謝晉元日記》,成為四行倉庫戰役第一手的歷史資料。
“我想著左眼沒有了,人已經殘廢,不能再打仗了,就準備回湖北老家。”逃出日軍魔抓的楊得餘遇到新四軍,新四軍給每人發了一套衣服、500元錢和路條,並派了30多人掩護他們越過了日軍封鎖線。
經過河南葉縣,楊得餘看到了一副對聯:“養天地正氣,發古今完人”。他心中頓起一股豪氣。他覺得為國家而戰,就是正氣,“我們是打正義之戰,所以才沒有戰死”。那天起,楊得餘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楊養正。
到湖北老河口,代理團長雷雄患猩紅熱病死,這時團裡還剩下20多人,他聽一個老鄉說,家鄉也被日本佔領了,幾近廢墟,根本回不去。於是,他一直往西走,1944年來到戰時陪都重慶,住進了長壽第九殘廢教養院。
在長壽第九殘廢教養院附近的桃花街上,楊養正遇到一個姑娘趙孝芳,1945年8月16日,日本投降第二天,在慶祝抗戰勝利的喜悅中,楊養正和趙孝芳結婚了。
1949年,楊養正被安排進入重慶南岸副食品水產公司工作,先後生育5個子女。
和楊養正一起在在蕪湖裕溪口逃脫的王文川,在投奔重慶散兵收容所幾個月後,被調到北京的國民黨陸軍總院做了一名軍需官。解放後,王文川留在北京,成了機械廠的一名普通工人。
田際鈿,從新幾內亞島九死一生回來,1947年7月回鄉務農。
萬連卿,孤軍營之後被送到南京郊區孝陵衛日軍戰地士官學校當勞工,後逃脫,拒絕了新四軍的邀請 ,回到國軍,並參加了入緬甸的中國遠征軍作戰。抗戰勝利後到上海解放,幹到了一個相當於團職的警長。上海解放時,萬連卿被作為戰犯送到新疆戰犯管理所改造。一直改造到1979年葉劍英頒發的第一份特赦令時才得以獲釋。回到家鄉湖北通城養雞務農。
在很多年裡,他們,把自己“八百壯士”的身份、參加過四行倉庫戰役經歷隱藏了起來,很多年裡,因為他們的國軍“案底”,他們受到打壓、受到迫害,平靜的生活是他們的唯一渴求。
曾被遺忘的老兵
70年代末,中國開啟了波瀾壯闊的改革歷程,世界變化太快,人們改變生活的期望太強烈,此後的20多年間,散落在工廠、鄉間的壯士們,已被遺忘。
2005年,在抗戰勝利60週年之際,我供職的報紙開始一個計劃,尋訪曾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兵。我們奔赴全各地,找那些個人故事豐富、參加過經典戰役的老兵。
我們找了很多這樣的老兵,他們大多是國軍,提起以往的戰鬥,他們都是身經百戰,身上傷痕累累。談起抗戰勝利之後的經歷,大都是一把辛酸淚。
那時,我們捨棄了很多國軍老兵的故事。當年的一寸山河一寸血,淹沒在各個角落。
楊養正被“發現”,是一次偶然。
2001年,重慶經濟報的記者黃莉來到彈子石,她要採訪的是附近的法國水師軍營舊址。她來到楊養正家,向楊養正老伴趙孝芳打聽軍營的事情。趙孝芳向她說起老伴也是軍人,參加過四行倉庫保衛戰。
一年後,黃莉再次來到彈子石,採訪了楊養正。2002年8月16日,抗戰勝利57週年的第二天,也是楊養正和趙孝芳結婚57週年的那天,《重慶經濟報》報道楊養正保衛四行倉庫的經歷,標題是《老英雄高唱八百壯士歌》。
2005年,我採訪了楊養正,採訪了四行倉庫陳列室。陳列室所陳列的主要是當時所留下的照片和文字資料。照片上將士們的面容清晰可見,當年的壯烈情景不禁讓人唏噓感慨。
淞滬抗戰紀念館副館長沈建中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八百壯士”的蹤跡。幾十年過去了,當時的英勇壯士即使倖存,也已耋耄老矣。2005年之前,他們在浙江找到兩個,但很快就得到他們去世的訊息。2010年,楊養正去世。
在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二樓展區,一面“八百壯士”英名牆上鐫刻了323名“八百壯士”的姓名、職務和軍銜。根據歷史記載,堅守四行的“八百壯士”實際人數約在420餘人。
至今,只找十幾名壯士的後人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