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金馬獎，李安侷促不安的一臉苦相成了所有人對金馬獎最後的印象。

大家明了，傅榆那段愚蠢的發言徹底毀了這個電影人辛苦經營55年的華語電影盛宴。

果不其然，今年的金馬獎“自食其果”。

先是內地電影公司紛紛表態不參加第56屆金馬獎。

後來，國家電影局正式宣佈，暫停中國大陸影片和人員參加影展，同時敲定第28屆金雞獎將於11月19日-23日在廈門舉辦。

時間與金馬獎是同一天。

第28屆金雞百花電影節官方海報

一連串訊息接踵而至，所有影迷不僅為金馬獎感到可惜，也感嘆又有人走入如李安般尷尬的境地。

他，就是杜琪峰。

杜琪峰一直很欣賞李安，所以李安將評委主席職位交給他時，杜琪峰自然而然就接了下來。

顯然，倆人都沒預料到後面的事情。

就在影迷們痛惜杜琪峰接下如此燙手山芋之時，9月19日，杜琪峰向媒體宣佈，他對金馬獎評委主席一職，予以請辭。

這局面是誰也不願見到的，確也是最好的解決之策。

但不知此次風波，是否會對杜琪峰又一次產生衝擊。

畢竟不喜參與影展的杜琪峰出山已是不易。

當年，因不滿金像獎太講人緣，哪怕憑藉《黑社會》拿下多個大獎，杜琪峰依舊缺席了金像獎頒獎禮。

陳嘉上（導演，代表作《畫皮》）說：“他（杜琪峰）只是不喜歡這個遊戲規則而已。”

杜琪峰憑藉《槍火》拿下第十九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

圖源水印

在杜琪峰的世界裡，任何不尊重電影的事都會讓他憤怒。

香港電影圈盛傳三大“惡人”，徐克，林嶺東和杜琪峰。

其中，杜琪峰居首。

愛抽雪茄、愛喝紅酒的杜琪峰身上有一種自然的大佬氣質。

他單槍匹馬撐起了沒落的香港頹勢，他用經典之作重新定義黑幫型別片……

這位大佬的電影之路，向所有人詮釋了什麼叫“一個字頭的誕生”。

銀河映像之前：迷茫（1983—1997）

以前的香港有個著名的三不管地帶——九龍城寨。

賭場、妓院、毒窩……

這個魚龍混雜之地就是杜琪峰的出生之地。

九龍城寨

童年的杜琪峰見遍了世間骯髒扭曲之事。

好在電影救了他，沒讓他誤入歧途。

沉迷電影的杜琪峰常常偷溜進影院蹭電影看。

就這樣，一直到17歲，杜琪峰考進了無線電視臺，他開始圓自己的電影夢。

跑過一段時間的龍套，毫無名氣的杜琪峰索性轉到了幕後。

年輕時的杜琪峰

一步步從最基本的片場工種開始做起，1980年，杜琪峰得到了第一次執導電影的機會。

不過，電影《碧水寒山奪命金》口碑票房都很慘淡。

該片也是“紅姑”鐘楚紅的處女作

這樣的結果讓杜琪峰深感自己能力不足，他決定暫時放棄電影，去小熒幕鍛鍊一下自己的基本功。

然後，杜琪峰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人——王天林。

王天林，著名中國香港導演，王晶之父，香港影史百佳導演，代表作：83版《射鵰英雄傳》《雪山飛狐》《楚留香傳奇》。

王天林彼時已是大名鼎鼎的導演，杜琪峰還是無人問津的小角色。

王天林看中了杜琪峰的才能，努力提攜他。

1983年，王天林老爺子的名作《射鵰英雄傳》就讓杜琪峰做了執行導演。

左一：杜琪峰

這份恩情一直記在杜琪峰心裡。

往後自己的每一部作品裡，杜琪峰都給王老爺子安排一個大佬角色。

2005年《黑社會》亮相戛納，杜琪峰還自掏腰包把王老爺子請上了紅毯。

《黑社會》劇組在戛納紅毯

從左至右：王天林，林家棟，梁家輝，杜琪峰，任達華，古天樂

2010年王老爺子病逝，從不輕易落淚的硬漢杜琪峰哭了：

“他不只是我師父，還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沒有他，我當不成導演。”

杜琪峰為王天林賀八十大壽

被王老爺子用心栽培的杜琪峰進步神速，很多製作公司都看到了杜琪峰的實力。

黃百鳴（導演、編劇，代表作《家有喜事》）就先下手為強，邀杜琪峰拍攝了《開心鬼撞鬼》、《八星報喜》等幾部喜劇。

而後他執導的文藝片《阿郎的故事》，更是收穫了3000多萬票房，並贏得了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提名。

除此之外，杜琪峰還兩度合作周星馳。

1992年的《審死官》拿下近5000萬票房，該成績雄霸香港影史票房榜首十年之久。

次年的《濟公》成績也不錯。

不過周星馳和杜琪峰兩個脾性剛烈的人註定無法長久共事。

杜琪峰日後談到周星馳，也感嘆道：“合作可以，做朋友就算了。”

連軸轉的拍攝任務漸漸讓杜琪峰有些疲憊。

他想要轉變，卻找不到方向。

後來，杜琪峰按照自己偶像張徹的風格拍了一部《赤腳小子》，成績慘到不能再慘。

張徹，香港影壇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香港人把他稱為“香港電影一代梟雄”，邵氏公司的頭號招牌導演。代表作：《新獨臂刀》。

《赤腳小子》“榮膺”影史最差票房第二，上映一天，票房僅1010元。

一直順風順水的杜琪峰拍片的節奏開始慢了下來。

“有段時間我認為自己的工作是濫竽充數，只是一個技術型導演。”

1994年，杜琪峰整整停工一年來休整自己。

翌年，杜琪峰拍攝《無味神探》的經歷讓他終於想通了如何做一個導演。

他要自我表達，而不是簡單地做一個工具。

於是，一個模糊的想法開始出現。

他四處網羅英才，韋家輝、遊達志、游乃海、司徒錦源（已故）等人加入了他的隊伍。

一個名為銀河映像的工作室開在了九龍城寨——杜琪峰的出生地。

銀河映像：爆發（1997-2007）

創辦銀河映像讓杜琪峰找回了自我價值，並結識了一幫愛電影、懂電影的好兄弟。

但，這份喜悅並沒持續多久。

銀河映像成立之初就迎來了香港電影的冬天。

九七之後政治轉變，九八之後經濟衰退，香港電影開始一蹶不振。

港片從過去100多部迅速減產到只有20多部。

外來西片侵佔了整個香港市場，陳可辛、徐克、吳宇森等導演要不奔向好萊塢，要不北上求發展。

香港，只留下了杜琪峰和他的銀河映像。

沒有觀眾，沒有投資方，銀河映像沒嚐到一點港片輝煌的甜頭就遇到了如此光景。

一幫錚錚鐵漢哪肯認命，他們硬和這個世道死磕了起來。

銀河映像御用配角林雪曾回憶說：“銀河映像最困難的時期，大家一起打拼，拖欠薪水也不計較。錢都不是問題，大家有口飯吃，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OK了，就這麼簡單。”

拍《槍火》是整個銀河映像最困難的時候，演員們幫不上忙，就貢獻自己的衣服和車子。

膠片不夠，杜琪峰就把除了NG部分，其他所有片段都用了進去。

最終歷時19天，統共200多萬的製作費完成了這部名作。

杜琪峰曾回憶，在銀河映像艱難時期，為了趕進度，他曾7天沒睡覺，有時候一個月只睡40多個小時。

高強度，高壓力，低預算。

種種束縛讓杜琪峰學會了如何用最少的錢拍出最精緻的畫面，也把他磨成了“飛紙仔”（指編劇一邊寫導演一邊拍）。

人人都知王家衛拍電影不愛有劇本，殊不知，杜琪峰也是如此。

銀河映像的首席編劇韋家輝常常寫了個開頭就不寫了，剩下的全靠他和杜琪峰之間的默契。

杜琪峰和韋家輝

倆人邊寫邊拍，有的時候演員臨演之前都拿不到劇本。

有些演員就被這種創作方式折磨的精神高度緊張。

不過，跟著銀河映像打拼而來的老演員早就被鍛鍊了出來。

林雪說他在銀河映像學到的就是“隨教隨學，隨機應變”。

就如《PTU》那句經典臺詞：“穿著這件制服的就是自己人。”

艱難時期的拍攝經歷並沒有讓銀河映像分崩離析，反而自成的一種精神鐫刻在每個人的身上。

條件不好，並不意味著銀河映像有理由可以做出平庸的電影。

恰恰相反，他們在這段時期拍出的電影幾乎部部經典。

杜琪峰擅長拍警匪片，但他並不是單純地用槍戰火拼、暴力打鬥來支撐整部電影。

就拿美國電影研究家David Bordwell的話來說，銀河映像的特點就是讓吳宇森為代表的濫情英雄主義走向了冷靜黑暗。

杜琪峰的電影大多充滿了宿命論，這一點在銀河映像的第一部作品《一個字頭的誕生》就可見端倪。

同樣是一個B，往北走是NB，往南走SB。

這句黑色幽默的調侃可以概括電影裡劉青雲飾演的阿狗的命運，也可昭示銀河映像“暗黑宿命”的電影主題。

《一個字頭的誕生》

1999年，銀河映像沒了青澀，一部《暗戰》不僅將銀河映像帶上新的臺階，也助劉德華成功從偶像派轉型實力派。

故事裡，劉青雲和劉德華飾演的一警一匪，看似形象對立，實則兩人都是被放逐的邊緣人。

正和邪，白和黑。

人物之間的關係被處理的遊離不定，對於人性的探索開始加入到杜琪峰的電影之中。

《暗戰》之後的《槍火》被視為銀河映像的高潮之作。

用靜態站位來捕捉槍戰動感，冷靜的對峙不但沒有削弱硬朗囂張的殺氣，反而讓電影氛圍變得更加緊張壓抑。

杜琪峰很在意空間佈局，偏愛用場景空間來折射出人物的心理空間。

這一點在《PTU》被杜琪峰發揮到了極致。

《PTU》大量採用背光拍攝，任達華等人的身上永遠都有一層重重的陰影。

眾人遊蕩在街頭，或明或暗的走位，讓權力關係意象化。

同時，警察的陰暗人性也在光影間被凸顯了出來。

不過，杜琪峰對光影苛刻要求可是愁壞了當時的攝影師。

為了做到杜琪峰要求的頭頂光，攝影師挨個去借天台，天台借不到，眾人就用黑布把街燈遮起來，再換上自己需要的燈。

在杜琪峰的絕對把控下，被影評人們稱為“風格奠基之作”的《PTU》讓銀河映像名聲大噪。

但好景不長，2003年，逐漸走上正軌的銀河映像又遇到了一個坎。

香港經濟又陷入低迷期，非典席捲香港。

杜琪峰想拍攝一部電影來激勵萎靡不振的港人，頂住多重壓力，他帶領著銀河映像拍出了《柔道龍虎榜》。

“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比較接近我所理解的電影世界，在拍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沒有劇本。”

杜琪峰在這部電影中投入的心血最多，效果卻並不太好，這是他未曾料到的。

或是上天感知到了杜琪峰的落寞。

《柔道龍虎榜》之後，銀河映像迎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高潮。

既《無間道》後的經典黑幫電影《黑社會》問世。

這部被稱為“中國最具《教父》氣質”的電影是在杜琪峰知天命的年紀拍出來的。

60年代時，香港600萬人口中差不多有50萬人是黑幫。

可以說，黑幫是香港歷史的一部分。

雖然港片已產出過大量的黑幫片，有過豪情《英雄本色》，熱血《古惑仔》。

但只有杜琪峰的黑幫片更和時代掛鉤。

“我覺得電影要創造一個時代的轉變，必定帶出一種政治氣氛在內。”

《黑社會》借黑幫洪門的話事人上位之事講了兩個政治隱喻極強的故事。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幫會社會，幫社中生出道義法規，以此來約束人性。

但時代的鐵蹄飛馳而過，當初江湖裡的好兄弟，全都拋下了規則，成了見利忘義的劊子手。

第一部《黑社會》中，大D雖貪婪，脾氣臭，但講義氣有血性。

阿樂外表沉穩憨厚，實則老謀深算，心狠手辣。

兩人之間的爭鬥，與其說是男人間權力的爭奪，也暗示著新舊時代的交接。

杜琪峰在《黑社會》裡削弱了人物動機，而是將劇烈變換的環境作用放大。

暗黑的宿命論再次登場，大D、阿樂、Jimmy的命運早已寫好。

就像杜琪峰說的：“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黑社會》系列電影成了銀河映像的金字招牌，憑著這部電影杜琪峰拿下了許多重量級大獎。

甚至，還將銀河映像推向了世界。

彼時，銀河映像“大腦”韋家輝也重回團隊，一幫人再接再厲做出了另一部精品——《神探》

《神探》被稱為“銀河映像集大成之作”。

宿命論、人性陰暗、經典走位等銀河映像元素安排的明明白白。

杜琪峰把人變“鬼”的過程具象化，將人性之惡剖析到了極致。

其中，結尾的鏡陣場景更是全片高潮。

要知道，映象是電影中最難拍攝的，它對構圖走位有極高要求，稍有不慎就會穿幫。

這顯然難不倒擅長把控空間的杜琪峰，短短几分鐘，他就在逼仄的空間裡將人物掙扎的情緒放到最大。

而結尾就當所有人以為故事結束時，最後兩分鐘的換槍更是一下子把《神探》推上了神作之位。

銀河映像十年之際，杜琪峰為銀河映像交出了最完美的答卷。

後銀河映像時代：掙扎（2007—至今）

如果仔細觀察，其實不難發現，銀河映像的經典之作大多是作者電影。

眾所周知，作者電影的市場實在小眾，所以這是一門註定虧本的買賣。

這一點杜琪峰其實早有考慮。

所以，1999年，杜琪峰率銀河映像加入中國星，開始了銀河映像作者電影、商業電影的雙足路線。

中國星由向華強創辦

左腳商業片，右腳藝術片。

一步一個腳印，杜琪峰帶著銀河映像站著把錢給賺了。

如果說銀河映像的藝術片大多是男人戲，那他們的商業片則是將女性放在了主位。

人人都知“謀女郎”“晶女郎”，少有人知杜琪峰也一手挖掘出了不少“峰女郎”。

比如，《瘦身男女》、《孤男寡女》、《龍鳳鬥》的鄭秀文。

生有劉青雲、任達華、古天樂、黃秋生、林家棟、林雪。

旦有鄭秀文、李若彤、蒙嘉慧、邵美琪、高圓圓。

好劇本，好演員，好團隊。

銀河映像成為“後97”香港電影最閃耀的金字招牌。

但是自《神探》之後，一重重資金等問題又捲土重來，“左右腳”也無法扭轉銀河映像的頹勢。

在低迷的香港市場堅守了15年後，2011年，杜琪峰帶著《單身男女》正式進軍內地。

“拍電影30年了，感覺又回到了遠點。”杜琪峰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不由感嘆。

除了整體制作環境的陌生，杜琪峰偏愛的警匪題材也無法舒服地表達出來。

杜琪峰和老搭檔韋家輝磨了好久，與審查制度周旋，在禁區邊緣試探。

2012年，他們交出了一部《毒戰》。

《毒戰》雖沒了以前銀河映像的凜冽，但依舊保留了杜琪峰堅持的東西。

這部被杜琪峰稱為“北上最舒服的作品”口碑票房雙爆，實在不易。

之後的《三人行》更是用一場四分鐘的長鏡頭炫技了一把。

北上之路並不平坦，對所有尖銳的問答，杜琪峰反覆提及一個詞——“時代”

“時代很重要，我們的靈感就是來自時代。”

從《一個字頭的誕生》到《三人行》，杜琪峰的每一部電影都緊扣時代的命脈。

時代在變，杜琪峰也在變，或許不理解，但他總會學著去接受。

現在，數碼攝像逐漸取代膠片機。

當銀河映像購入第一臺數碼攝影機時，工作人員圍著攝影機興奮地打轉，唯有杜琪峰站在人群外圍，一臉漠然疏離。

他自言，這不是我的時代了。

摸不到膠片不舒服的杜琪峰，在數碼儀器出現後再也沒有剪過片子。

他不適應，不舒服。

不過，這些就打倒了他，那他也不配叫杜琪峰了。

對電影的真性情是他丟不下的，遇到不尊重電影的、不專業的人，他該罵還是要罵。

杜琪峰從不跑影院，“去幹嘛呢，重複講一些無所謂的對白，好像人肉錄音機。”

或有人建議他找小鮮肉來演戲，他笑言：“等他們長大點吧，有男子漢氣概一些。”

快人快語，愛憎分明，電影人都敬他。

林雪說：“我到現在還抱著一種觀點，就是我永遠都不能丟杜琪峰的臉。”

古天樂說：“杜琪峰怎麼對待王天林，我就怎麼對待杜琪峰。”

2004年，杜琪峰率領銀河映像參加金馬獎

現年64歲的杜琪峰與妻子恩愛幸福，並無子嗣。

他將自己的所有時間都獻給了銀河映像，獻給了電影。

他對下一代的愛，全都加註到了年輕一代導演的身上。

不喜參展的杜琪峰為了發掘出新人導演，抽出時間致力於“鮮浪潮”專案。

他帶著自己的“杜家班”，盡心盡力地輔佐他們成為優秀的電影人，承襲銀河映像精神。

杜琪峰說銀河映像的未來將由游乃海和鄭保瑞接手

“如果不能為電影犧牲很多東西，你將來成就就不會大。”

杜琪峰將自己的一生和電影緊緊拴在了一起。

這份赤誠之心，無論時代怎樣輪轉都無法改變絲毫。

哪怕因環境受限，現在的銀河映像再回巔峰狀態已不太可能，但仍有許多影迷苦苦等待杜琪峰的下一部作品。

畢竟，銀河映像，難以想象。

杜琪峰，難以想象。

《黑社會3》網友自制海報

杜琪峰曾說《黑社會3》一定會拍，畢竟話已說出去了

參考資料：

1.《銀河映像：一個字頭的20年》 For 時光網

2.紀錄片《無涯：杜琪峰的電影世界》

3.《杜琪峰 我是經常講規則、卻最不守規則的人》 For 南方人物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