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來說一說《江湖兒女》,這一部是賈樟柯導演2018年的長片,也是他最近的一部長片作品。我們從1997年的《小武》直接跳到了最近一部,是為什麼呢?因為《江湖兒女》本身就是賈科長對以往電影之路的一個回溯。故事並不複雜,甚至故事只是一個殼,但要完全讀懂這個故事,可能需要把他20年的電影都過一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賈科長的很多電影都是沒有在國內公映的,當然也不便做詳細的解讀,但我們可以從《江湖兒女》中探索賈科長的電影之旅。
我們先簡單串聯一下,賈科長在這20年裡拍的那些電影,結合《江湖兒女》的故事,看一看這部回顧之作,都對應了之前的哪些要素。然後,我們再仔細品味他的電影江湖。
《小武》之後,賈科長連續拍了《站臺》和《任逍遙》,也都是國外獲獎的作品,合稱賈樟柯故鄉三部曲,但這三部都沒能在國內公映,原因很複雜。
科長的電影很少用字幕提示時間,總是用比較著名的歷史事件或者新聞播報點明。比如《站臺》開篇不久,大喇叭播報為劉少奇平反,那是在1980年,而影片結尾崔明亮勸他老媽和老爸離婚,電視機裡放的是電視劇《渴望》,那是1990年。《站臺》展現的就是改革開放的前十年。《站臺》的點題鏡頭就是,文工團在外巡迴演出的車陷在泥濘裡無法動彈,一幫年輕人看到一列火車即將開過,他們發瘋似的奔向站臺,火車呼嘯著離開,被拋下這些年輕人,爬上站臺聲嘶力竭地呼喊。延伸的鐵路代表未來與希望,高速奔跑的火車就是這個快速發展的時代,山西小縣城的青年們沒能趕上時代的快車。《站臺》整體風格也類似《小武》,是關注小人物生活的歷史紀錄片。
我們前一篇介紹小武的時候就說過,賈科長特別喜歡用流行歌曲做配樂。《任逍遙》的片名就真的來自任賢齊的流行歌曲《任逍遙》,而故事靈感來自一個真實的新聞。兩個東北小夥準備去搶劫,其中一個想給媽媽寫封信,但又不知道寫什麼,就把《任逍遙》的歌詞抄了一遍。讓我悲也好,讓我悔也好,恨蒼天,你都不明了。讓我苦也好,讓我累也好,隨風飄飄,天地任逍遙。2018年的火爆電影《無名之輩》,其實也是相似的主題,但它是作為一個喜劇來演繹的,而賈科長一貫保持寫實的風格,寫實就會讓人難堪。
2004年,科長拍了《世界》,終於是在國內上映了,但國內劇場版剪掉了40分鐘,很多人看了不知所云。從《站臺》開始,賈科長的電影女主角基本都是他老婆趙濤,這也是賈科長電影看起來都相似的一個原因,網友戲稱“含濤量太高”。《世界》幾乎是為趙濤量身打造的電影,她原本是一個舞蹈演員,在深圳世界之窗跳過舞。而《世界》講的是北京世界公園一名舞蹈演員的故事。世界公園把全世界最美好的風土人情集中在一個地方,你可以在一天時間走遍全世界,看到的都是光鮮亮麗的風景線,而賈科長出片名的時候,攝影機是架設在公園一個偏僻的角落,鏡頭的主體人物是一個看不到臉的清潔工,他揹著一大袋礦泉水瓶。賈科長總是關注著別人不會關注的,甚至是刻意迴避的角落,那些卑微小人物的生活狀態。
2006年,三峽工程竣工之前,賈科長在重慶奉節縣拍紀錄片《東》,同時套拍了一部故事長片《三峽好人》,講兩個山西人到奉節縣尋找親人的故事,獲得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一般來說,能獲得歐洲三大電影節大獎的導演,都被認為是世界大師級導演,但賈科長這個世界級大師在國內並不出名。由他自己講述的賈科長的那個故事,其實也有一種自嘲的情緒,蜚聲國際的大師級導演,在國內不知名,別人才會把把賈樟柯念成賈柯樟。
之後,賈科長拍了歷史紀錄片《海上傳奇》和《二十四城記》,關注的人很少,但都獲得了戛納電影節的大獎提名。
2013年《天註定》是根據四個真實的案例改編的電影,獲得戛納電影節最佳編劇獎和金棕櫚提名,但在國內也沒有公映。賈科長喜歡在自己的電影裡客串一把,在《小武》裡,他是小勇身邊的跟班吳胖胖,在《站臺》裡他是黑心煤老闆的跟班洪喜,在《任逍遙》裡他是那個發瘋唱著歌劇的失業工人,而在《天註定》裡,他客串了一個囂張的嫖客。
2015年《山河故人》,也是獲獎無數,在國內刪減5分鐘公映。《山河故人》前半段在2000年前後的山西,後半段延伸到了未來的2025年。山西煤老闆的兒子在國外生活多年,長大成人之後竟然不會說中文,兩代人之間正常溝通都有問題。當然不會說中文是一回事,不能正常溝通又是另外一回事。年輕的兒子在國外學習中文,他對老師說他沒有母親,但他又有明顯的戀母情節,和老年的中文教師關係曖昧糾纏不清。情感問題不是代數問題、也不是幾何問題,它沒法計算無法求解。影片最後的落腳點仍然在山西,山河依舊,物是人非。
2018年《江湖兒女》刪減4分鐘公映。
《江湖兒女》的故事,開始於2001年的山西大同市,正是國有企業改制,也就是著名的失業潮。這是一部大女主的電影,主角巧巧是大同某個礦場的家屬,巧巧的男友斌斌是個黑幫老大,也就是所謂的江湖中人。這兩個主角的名字就來自《任逍遙》,在《任逍遙》裡斌斌是那個拿假炸彈搶銀行的無知少年,巧巧的男友喬三是黑幫老大,故事同樣都發生在2001年的大同。在舞廳裡蹦迪掉下一把手槍,也是《任逍遙》裡的橋段。
包括巧巧的家庭狀況,甚至頂著衣服走路的場景和動作都復刻了。所以《江湖兒女》可以看成是《任逍遙》的另一種結局。
巧巧沾了斌斌的光,在城裡的生活體面光鮮,但回到家裡就得面對失業的老父親,整日的酗酒罵人。巧巧的心願就是在城裡買套房子,把老父親接出來養老。但這個心願,斌斌許了三年還沒實現。
斌斌也並不是欺騙巧巧,他只是忙著拜關二爺,沒空結婚。他們的感情很好,斌斌還很寵著她,巧巧某天說想吃燒麥了,而且要去呼和浩特吃,大晚上的兩百多公里,斌斌二話不說讓司機掉頭去呼和浩特。
哪知道江湖多風雨,他們的車在大街上被人逼停,斌斌被一幫小混混圍攻,性命堪憂,巧巧從車裡拿出一把手槍,對天鳴槍嚇退小混混救了斌斌。之後被捕,巧巧堅持說槍是自己撿的,再次保護了斌斌。因為私藏槍支巧巧被判了5年,但出獄之後沒有一個人來接她,斌斌消失得無影無蹤。
巧巧聽說斌斌在重慶奉節縣,就找到奉節去了。這一年是2006年,尋找愛人的情節完全對應了《山峽好人》,甚至趙濤的衣服和包包,手上拿的礦泉水瓶子都差不多,她們要找的人都叫郭斌。
她們要找的人都叫郭斌
巧巧的錢包在船上被人偷了,到潮州商會找斌斌,而斌斌避而不見。潮州商會的老闆就是《白日焰火》的導演刁亦男,他幫著斌斌隱瞞行蹤,因為他的妹妹林家燕現在就是斌斌的女朋友。而這個林家燕的演員叫樑嘉豔,是賈樟柯的公司平遙電影展有限公司的CEO。
巧巧對斌斌的變心並不感到意外,她早有思想準備,只是希望斌斌當面跟她說清楚。
身無分文的巧巧在街上流浪,遇到一個街頭表演的戲班,這裡是致敬了《站臺》,車上跳舞的兩個姑娘,對應《站臺》裡的那一對雙胞胎姐妹。
主唱的歌曲是《有多少愛可以重來》,這首歌就是《江湖兒女》的故事核心,巧巧和斌斌的愛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主唱跪下給巧巧送了一支花,巧巧拿著那一支薔薇花,走過關著猛獸的籠子,正對應了一句詩“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人性總有詩意與獸性的兩面,當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野獸的一面必然就暴露了。巧巧用那一枝花假冒新娘的同學,混了一餐街頭婚宴,狼吞虎嚥吃飽了。然後碰巧遇到了偷她錢包的女小偷,她甚至還幫那女人打跑了抓她的失主,一番爭吵打鬧之後,巧巧總算是找回了她的身份證,但錢是一分沒有了。
巧巧就在大酒店裡尋找獵物,她看到那些特別張揚的大款,就湊上去說,我妹妹流產了,你還這裡花天酒地,你還有沒有良心?張譯扮演的這個小老闆,還真被她唬住了,給了她一筆錢,目測有上萬。張譯在《山河故人》裡和趙濤扮演一對夫妻,也是一個特別衝動的土財主。
巧巧騙錢得手之後叫了個摩的,繼續去找斌斌。在荒郊野外遇到大雨,摩的司機企圖猥褻強姦巧巧。巧巧看四下無人,反抗恐怕會吃虧,就騙那司機去前面房子看看有沒有人,然後騎著他的摩托車跑了。
巧巧直接跑到派出所報案,接待她的小警察在《山河故人》裡扮演趙濤的兒子。
然後巧巧讓警察給斌斌打電話,終於是見到了斌斌。兩人在旅館房間裡一番長談,斌斌說他已經不是江湖人。巧巧說,我現在就是個跑江湖的,上千里路跑過來找你,只要一個說法。斌斌其實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他的江湖地位,他坐了一年牢出來,什麼都沒有了,看著原來的馬仔開著賓利耀武揚威,他是落荒而逃的。
總有一天他會回去,但不是現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或許不要三十年,他是要有錢有人了,才回大同重振雄風。在江湖大佬的心裡,愛情算個屁,比起男人的尊嚴不值一提。斌斌承認對不住巧巧,他現在有了別的女人,巧巧幫他把說不出口的話說了,我們從今以後沒有任何關係。斌斌黯然離開,巧巧只有自己返回大同,這個尋人的結局依然和《山峽好人》雷同。
巧巧獨自去看了一個劇場表演,主唱歌曲仍然是《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賈科長總喜歡在電影裡安排一些通俗流行歌曲,或許那代表了普通人樸素的情懷。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當懂得珍惜以後歸來,卻不知那份愛,會不會還在。這個歌詞暗示了斌斌和巧巧的故事還沒完,懂得了珍惜的斌斌一定還會歸來。
赤膊歌手在《三峽好人》裡也有出現
孤身一人回家的巧巧,有點失魂落魄,在火車上遇到了騙子徐崢,被他騙到新疆去了,幸虧中途徐崢自己坦白了。徐崢說他有一個關於UFO的旅遊專案,巧巧說她見過UFO,這個情節點也來自《三峽好人》,當年好多人看了那個UFO鏡頭,都不明白導演要表達什麼。巧巧擺脫了徐崢之後,獨自一人行走在黑夜裡,再一次看到了UFO。鏡頭投向茫茫宇宙,人類在宇宙裡何其渺小。
斗轉星移,已經是11年之後的2017年。
斌斌坐著輪椅獨自一人回到了大同,他打電話給巧巧,巧巧來火車站接他。在車上斌斌認不出這是在哪裡,巧巧心情複雜,一言不發,只是拿出手機導航讓斌斌看,大同已經變成了一個現代化的城市。但巧巧依然沒變,她還是單身,經營著一家麻將館,原來跟著斌斌的小弟,有些繼續跟著巧巧,巧巧現在仍然是一個江湖中人。
斌斌癱坐在麻將館後廚裡,依然擺著他當老大的譜,因為後生小子上菜不講規矩,他生氣把一桌飯菜都砸了。巧巧把斌斌臭罵了一頓,斌斌掙扎著要走,但怎麼也爬不起來。巧巧又心軟,哭著怨他怎麼把自己給搞成這個樣子。斌斌說是喝酒喝多了腦出血,一句話就知道他這麼多年過得並不好,時代不同了,現在是商業社會,不是打打殺殺就能夠掙大錢的時代,當年的新歡也成了舊愛,至今也沒成個家。
斌斌回來的訊息傳開之後,很多老哥們來看他,支援他,但也有一些人開始嘲笑斌斌,當面給他難堪。巧巧還是那麼性烈如火,用茶壺爆了老賈的頭,她拼命維護著斌斌的尊嚴。
巧巧於是四處求醫,看能不能把斌斌的癱瘓治好,老炮馮小剛在這裡客串了一箇中醫專家。
斌斌的病情略有好轉,巧巧推著他故地重遊,在那個當年斌斌教她用槍的火山旁,巧巧鼓勵斌斌重新站起來走起來。17年之前兩人在這裡有一段對話,巧巧問斌斌,火山灰是最乾淨的吧,經過高溫燃燒,菸灰就是最乾淨的。這裡是電影英文名的點題,《江湖兒女》的英文名是《Ash is Purest White》,灰燼是最潔白的。回程的車裡,斌斌想抓著巧巧的手,那個他當年拼命想要擺脫的手,這一次是主動擺脫了他。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賈科長是把這首歌的意境完全融入他的故事了。斌斌也明白了,巧巧對他的幫扶是出於江湖道義,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回到,開兩百公里車去吃一頓燒麥的那種恩愛。
2018年元旦,剛剛能夠走路的斌斌給巧巧發了個語音訊息,兩個字“走了”,留下巧巧一個人在那冷清的門洞裡徘徊。
《江湖兒女》的這個江湖或許具有多重含義。
第一重含義是電影本身字面意義上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就有江湖,江湖就是人與人的愛恨情仇。電影開始不久二勇哥出場的戲就很有意思,他總帶著兩個國標舞的舞者,說現在就喜歡兩個東西,一是國標舞,二是動物世界。喜歡國標舞是嚮往高雅,而看動物世界呢,那裡面的獅子老虎蟲子螞蟻,總在鬥來鬥去,跟人一樣,看著心酸。人和動物的區別就在於可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巧巧在奉節縣拿著薔薇花走過野獸籠這個鏡頭,說的就是人人心中都藏著一頭猛獸,只不過有時候關在籠子裡,但某些時候也會關不住。動物的本能就是弱肉強食,一群飢餓的豺狼甚至敢於圍攻一頭雄獅。這就是江湖殘酷的地方,你永遠不會知道周圍的到底是人還是一群野獸,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斌斌說有槍的人才死得快。人來到這個世界,就不可避免地被捲入各種爭鬥,即使你不想參與爭鬥,也可能成為別人爭鬥的炮灰,潔身自好只是理想,只有死了化成灰,塵歸塵土歸土才算完結,所以說火山灰是最乾淨的。
江湖的第二重含義就是,賈科長二十多年的電影之旅,貫穿的那個電影中的江湖。賈科長的電影有他獨特的視角,大部分電影的故事時間,都設定在改革開放四十年裡,這就是典型的現實主義。這四十年,中華大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總體來說物質極大豐富了,但城鄉差別,地域差別也是非常之大。賈科長的電影,總是拍那些土得掉渣、帶著濃重方言口音的人,和極其低品質的生活環境,但這些就是幾億人的真實生活。說起賈科長電影,有一個話題幾乎無法迴避。就是說中國導演拍中國的陰暗面,比較容易在國外獲獎。這並不是賈科長一個人的問題,比如張藝謀早年關注現實的電影一樣有這樣的批評。
我們有相當大一部分人群,對底層人的生存狀態視而不見,這種現象被稱為“房間裡的大象”,就是對顯而易見的事情選擇性看不見,即使看見了也應該假裝沒看見。
大部分導演在遭遇阻力和挫折之後,往往都會嘗試轉型,賈科長卻是幾十年如一日,堅持將他的鏡頭對準真實的小人物。他說他拍這些,就是因為沒人拍這些人和事。他的鏡頭不煽情,不華麗,慢悠悠,沉甸甸,只是記錄真實。
看懂賈樟柯的電影,不需要太多文學藝術的薰陶,只需要善良與耐心。現實的電影圈也是一個江湖。賈科長在一篇文章裡寫到,人們聊起第五代導演和第六代導演,就好像在聊一個個的幫派,但實際這些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很少有交集。有意思的是,即使都這麼忙,很多電影圈的名人大腕,都願意在賈科長的電影裡客串一把,就連徐崢這種百億票房男神都來了,包括馮小剛、刁亦男、王小帥等等,甚至還有詩人、畫家。說明科長的人緣好,說明這些人從心底敬佩賈科長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