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約翰·馬爾科維奇》,《美麗心靈的永恆Sunny》,《紐約提喻法》,《失常》……不管導筒是否在他手中,查理·考夫曼編劇的電影總是帶有鮮明的個人特色。
在其中,他剖析浪漫和慾念的投射,構建回憶和潛意識的空間,把大腦和心都大敞開來邀請觀眾步入參觀,讓每個故事,都變成一場場“成為查理·考夫曼”的旅程。
查理·考夫曼的最新作品,改編自伊恩·裡德同名小說的《我想結束這一切》,同樣是這樣一場穿越時間和意識的奇旅。
《我想結束這一切》
在夾雜風雪的車程和一座貼滿復古桌布的農場小屋之間,《我想結束這一切》上演的情節看上去並不複雜:穿毛衣的捲髮女孩和剛在一起僅六週的男友傑克,一同去傑克的老家探望他父母。
但是,這個見家長故事可不是本·斯蒂勒對上羅伯特·德·尼羅,在開篇車窗玻璃內大段的對話過後,以到達傑克老家為節點,《我想結束這一切》開始變得詭異而失常。
綠草間落雪的車,過於搖擺的狗,女孩的毛衣顏色和首飾不斷變化,傑克的父母在中老年形態間來回穿越,而對話中,女孩的名字、職業和她與傑克相識的故事上演著各種互斥的版本。
與此同時,一位老年清潔工的日常穿插在主線故事中,他彷彿隔著雪幕,窺視也滲透著傑克和女孩的這段旅程。
《我想結束這一切》,這部被詭計、戲仿、大量掉書袋對話、令人費解的細節和似乎能被彼此聽到的內心獨白所佔據的影片,確實有些晦澀。
不過好在,雖然女主視角是個精妙的煙霧彈,雖然影片的資訊量大到像雪花一樣撲面而來糊觀眾一臉,查理·考夫曼卻無意在本片中玩燒腦或反轉。
種種暗示和線索,撒在全片的各個角落:被誤認的童年照片,裝滿記憶圖騰的小房間,《骨狗》,寶琳·凱爾的影評,冰淇淋店和《俄克拉荷馬》,洗衣機裡的清潔工制服……
比起需要一塊塊拼湊的拼圖,《我想結束這一切》更像一座出口既定的迷宮,一場為每位觀眾私人訂製的雙向對話。
不管觀眾們在哪裡解出線索、拿到迷宮的鑰匙,到終點前,都能理清《我想結束這一切》的真正故事線。
(以下有重大劇透)
《我想結束這一切》的主角不是古怪多變、精神遊離的捲髮女孩,而是那位老年清潔工傑克。在老傑克日復一日的幻想中,年輕的自己正帶著一位完美女朋友回家見家長。
這位理想中的女孩是畫家,又是物理學家,能隨口寫詩,對電影高談闊論,她是傑克曾夢想成為但沒能成為的一切。而在她口中,傑克聰明又浪漫,被看見也被認可。
但是,《我想結束這一切》並不是一場只關乎幻想的美好意淫。於我而言,本片最迷人的地方,在於它試圖展現,現實世界中的不安恐懼和不停歇的自厭自責,如何像暴風雪一般侵蝕幻想。
最終,腦內世界與現實同步崩塌,幻想產物與主體,共同來到了“我想結束這一切”的狀態。
作為幻想產物和敘事視點的女主角,正是這種侵蝕與崩塌的具象化身。
《我想結束這一切》巧妙地借用了女主角所謂完美情人的一體兩面性,女孩既然可以承載傑克對於浪漫和成功的不實幻想,就絕對也會成為清潔工傑克自我懷疑和不安感的終極代言人。
高中教學樓外滿滿一垃圾桶的冰淇淋杯,似乎證明傑克與女孩的這趟幻想旅程已經進行了很多年,迴圈了很多次,像心靈的呼吸機一樣維持著老清潔工苟活。
但是,或許是因為老清潔工在現實中將自己的可悲人生剖析得越來越清楚,對自己的懷疑和不配得感也越來越深,他的變化帶動了幻想世界中的女孩。
所以,女孩才會接到莫名的電話,電話那頭,是老清潔工充滿恐懼和焦慮的聲音;她才會指責傑克只懂得模仿和引用,頭靠著車窗默唸:“我想結束這一切”。
而在女孩之外,老年傑克雖然佔據的銀幕時間不長,卻在全片的程序中像幽靈一樣佔據著觀眾的潛意識。他的幽微情緒和悲慘人生的碎片,都被盡數投射進了我們正在觀看的虛構美好世界。
他對年齡和衰老的恐懼,對母親溺愛的反思,對所有老生常談的質疑和“你總會遇到屬於你的人”敘事的不信任,都像一點點遺漏的電磁輻射滲透進幻想,把幻想世界扭曲成恐怖電影。
在傑克與女孩回程的路上,女孩口中說出了一句關鍵的臺詞:“我們靜止不動,時間像冷風一樣穿過我們。”
雖然《我想結束這一切》只抓取了傑克腦中的一小段旅程和傑克生命最後的短暫片段,但顯然,查理·考夫曼在片中捕捉到了時間的冷風,把一位老清潔工一生的故事構築成記憶與幻想的迷宮。
傑克是悲哀的。他從小有很多的熱愛,但毫無才智天賦;他嚮往愛情,但太過怯懦;他的父母時常吵架,在學校也受盡排擠,母親溺愛他,他卻擔心父親像忘了農場裡那隻豬一樣把他忘記。
孤獨終老庸碌一生的他,只會用他人的語言表達思想、拙劣地模仿他人的生活,再用幻想粉飾太平,直到幻想也在雪夜崩塌。
但有意思的是,雖然《我想結束這一切》基調悲涼,它那刻意保持了開放性的結局,卻顯出一絲悲觀的上揚。
當女孩與清潔工傑克在旅程的終點,那座在傑克的人生中完成了悲慘閉環的高中相遇,《我想結束這一切》中“一切”的含義就再明顯不過:結束生命,結束浪漫愛的幻想,結束指向原生家庭的無盡指責,結束無謂的理想和希望。
最終,傑克與自己最害怕的夢魘和解,跟著那隻掛滿蛆蟲的豬,走向屬於自己的頒獎禮。
雖然他仍然偷用《美麗心靈》的演講,再以《俄克拉荷馬》裡的一首歌結束表演,傑克卻不再因為引用而自我指責,而是平和地讓那些作品,成為自己永恆的一部分。
甚至,傑克都不再對衰老感到恐懼,他以老年姿態,和同樣化著老年妝的、他生命裡重要的人一起,慶祝他庸碌而孤單的一生。
最後一幕,白雪之中空無一人,高中校外的樹旁,傑克結束生命的那輛車被大雪掩埋,像潔白的棺槨。在這張定格的風景畫裡,雖然沒有悲傷的人物,卻精準地傳達出了最為悲傷的情緒。
傑克最終是否成功地完成了自殺,到這裡已經不再重要。一生都在模仿的傑克,最終用結束一切的方式,完成了他生命的第一次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