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退出平遙電影節了。
這個訊息一出來,科長的影迷都愣住了。
什麼叫退出?
後來看到上面檔案寫:是賈樟柯“自以為是”的退出了。
“自以為是”這四個紅字被用得很妙。
電影從來不是孤城,科長這次卻選擇從這個佈滿了他的痕跡的宴會上,不打招呼的走了。
想起往年平遙電影節上,那些影迷們刀尖舔血、暗號橫生的看著“拿不上臺面的電影”的快樂;
一瞬間,所有人如鯁在喉。
賈樟柯的妻子趙濤在微博上說:他終於不用為了影展到處求人了。
這種如釋重負,讓人五味雜陳。
——平遙沒了,國內唯一一個能夠讓影迷跟電影人一起蹦迪的舞池,也沒了。
提起賈樟柯的電影,人們會想到時代情緒、故土情結、話外音敘事、和無止境的長鏡頭。
當然,最有特色的,還是賈樟柯完全寫實拍攝的電影風格。
賈樟柯的電影多從故鄉山西汾陽直接取景,甚至很多演員都是本土民眾。
他的鏡頭帶著強烈的故土情愫,真實而平淡地講述故鄉的人、人在故鄉發生的事、離開家鄉的人對故鄉的情。
賈樟柯有一部片子,叫——
《山河故人》
2015年上映,豆瓣評分8.0,是當年評分最高的華語電影。
這是一部典型的“賈樟柯式”電影。
三段式敘事,群舞,場景音樂頂替旁白音樂。
時間線分別是1999年,2014年,和2025年。
故事一開頭,就向觀眾展示了千禧年交接之時,山西汾陽某個小村莊裡,兩男一女青梅竹馬暗潮湧動的畫面。
男主張晉生和樑子的演員,分別是張譯和樑景東。女主沈濤,是科長專用女一號趙濤。
三個人一起在村裡長大,隨著千禧年到來,頗有經商頭腦的張晉生,在城裡賺了錢買了車,衣錦還鄉,春風得意。
老實本分的樑子是礦上的守燈人,雖不如張晉生油嘴滑舌,但也對沈濤情義綿綿。
這兩個男人,沈濤會選誰?
電影裡用了很多場景,來表現兩個人為了“爭奪”沈濤做出的努力。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畫面,無非是沈濤坐在張晉生那輛新買的紅車上,興奮而生疏地打著方向盤。
車磕磕絆絆的開著,兩個人一路又尖叫又大笑,最終咣噹一聲,卡在了一塊叫“黃河第九彎”的石碑上。
沈濤轉頭問張晉生:你這車有保險沒?
張晉生面露難色,強裝鎮定。
兩人下車,張晉生大大咧咧地抬腳,對沈濤說“這是德國車,結實”。
然後,不經意一腳,就把“結實德國車”的前車蓋尷尬地踹飛了。
張譯把一個從農村走出去的暴發戶形象,演得令人稱絕。
暴躁,衝動,大男子主義,在喜歡的女人面前裝大款。
賈樟柯挺會選人。
張譯那張老實人的皮,被髮膠和黑色劣質皮衣一包裝,誰也想不起,他當年在陳思成的電視劇裡,是以一個軟唧唧的北漂男身份嶄露頭角的。
電影裡,撞車這一段有很多隱喻。
張晉生口中結實的德國車,其實內裡空空,就像張晉生這個人。
車是紅色的,代表張晉生對沈濤火熱的愛,也暗示他是這個土黃色村子裡唯一衝出去的力量。
但沈濤撞到黃河第九彎那一下,暗示著他最終跟沈濤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也暗示他會因為當初奮力掙脫故土的魯莽,而結局尷尬。
《山河故人》裡這一系列場面,都讓觀眾看到了那個時代企圖追趕千禧年的大浪潮中,農村人的侷促和不適應
電影開頭,千禧年將至,男男女女們快樂地一起跳著《Go West》。
他們對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對跳動的Disco音符感到自由,他們心裡有一把莽撞的火。
但最終這些火,都在賈樟柯的敘事裡,以一種平淡得近乎殘忍的方式,被澆滅了。
最典型的,就是跟張晉生一起追求沈濤、最終被她拒絕,一氣之下離鄉出走去大城市打工的樑子。
關於樑子,讓我印象深刻的有三幅畫面。
一幅是他去舞廳找沈濤,跟她很拽地說了句“再見”。
一幅是他離開家鄉之前,當著沈濤的面,把家門鑰匙扔上房頂,傲氣地發誓:
我再也不回來了。
一幅是2014年,已經在城市裡漂了十五年的樑子,因做礦工得了肺病。
他衣著破爛的從醫院拎著檢查單出來,路過一個逼仄的籠子,看見裡面一隻老虎在焦急地左右踱步。
困虎這一場面,讓我觸動了很久。
樑子正是這大城市的困獸,也是許許多多從故鄉出去打工的人的縮影。
他們或許曾經都心有猛虎,都想幹出一番大事業,也想開一輛紅車回去,讓心愛的女人一展笑顏。
但他們或許也都像樑子一樣,面對著鉅額的醫藥費和家裡嗷嗷待哺的老婆孩子。
最終在現實的牢籠裡麻木的踱步,變成一隻待上層人賞玩的寵物“老虎”。
最終,樑子選擇帶著老婆孩子,拖著病體,黯然回鄉。
樑子回到村裡,一切變了,一切似乎又沒變。
當他用錘子一把錘掉塵封已久的門鎖那一刻,門框久積的泥土粉塵撲面而來。
無力、悲傷、失落、甚至憤怒的情緒,從觀眾的四肢裡緩慢湧動上來。
一個歸鄉男人混濁的蹉跎,賈樟柯竟可以拍得這麼詩意,又這麼剜心割肉的讓人共情。
科長曾經說過一句話:“浪子之所以成為浪子,是因為有家。”
《山河故人》裡,也描繪了“真浪子”的形象。
比如最終娶了上海老婆、帶著跟沈濤生的兒子、全家一起移民美國的張晉生。
張晉生,張晉升。
人如其名,張晉生是一個物慾極強,野心極大的人。
他給跟沈濤生的兒子取名,叫“張到樂”。(張dollar)
這種過分的野心,也暗示了重鄉情的沈濤最終會選擇跟他離婚的結局。
而晚年生活在他心心念唸的美國的張晉生,過得真的像他當初對德國車踢出去的一腳那樣瀟灑嗎?
時間跳到2025年,頭髮花白的他在美國語言不通,每天擺弄著一把手槍,卻“找不到一個敵人”。
唯一與他一起生活在美國的兒子,也就是董子健飾演的“dollar”,也諷刺地只會說英文,每天跟他三句不合就吵起來。
他成天穿著曾經在故鄉時的農民裝扮,端著茶缸,試圖靠這些在美利堅的國土上,找到一點虛無的故鄉安慰。
就像一隻趴在滑溜溜的地球儀上、試圖給自己取暖的甲蟲,滑稽而孤獨。
那麼,最重感情,留在家鄉的沈濤就好過了嗎?
好像也沒有。
她離了婚,孩子判給了張晉生。
她失去了唯一的父親,還發現離開自己許久的兒子洋裡洋氣的,只會叫自己“媽咪”、甚至不會爽快地喊一句“媽”。
父親去世,沈濤連夜給當時還在上海的前夫張晉生髮訊息:爸去世,讓到樂回來。
家鄉有家鄉的規矩,人死有人死的排面。
沈濤踉踉蹌蹌地拉著身著一身小西裝、跟農村設定的土靈堂格格不入的兒子張到樂,痛哭著給死去的父親磕頭。
嗩吶響起,她拉著身上流著自家血的兒子,盡最後的孝道。
她沙啞地哭喊著:爸,我跟你外孫來送你了。
那時的小到樂,眼裡只有對這陌生的一切的畏懼與不解。
就像送完葬後,沈濤送他回上海,在火車臥鋪上遞給他一把鑰匙,紅著眼眶對他說:
無論何時,你都有家可回。
——那時的張到樂不懂。
他只知道,遠在上海有跟自己相處最久的後媽“媽咪”。
只知道他要被爸爸送去美國住大房子。
只知道汾陽這個地方跟自己格格不入,親媽也古怪而陰鬱。
直到他長大後,在美國找不到自己的根。
他一再否認自己的出身,甚至對人說自己忘了媽媽的名字。
直到最終他痛哭著,在忘年戀人的懷裡顫抖著說:我媽媽的名字,是濤,是wave的意思。
而他脖子上一直拴著的那把鑰匙,時隔多年,也早已成為了他隔著無數山河波濤,再也回不去的家。
電影最後,2025年,早已年邁的沈濤,在故鄉的雪地裡獨自跳起了曾經那首《Go West》。
科長很喜歡讓趙濤在電影裡跳舞,不知道這是他的導演情結,還是他對心愛之人的浪漫凝視。
看賈樟柯的電影,很容易想家。
就像聽野孩子的歌,總有一種想要回歸土地的原始衝動。
賈樟柯說,無論走到哪兒,他都永遠是山西汾陽轆轆把街5號的那個小賈。
賈樟柯這個人,就像他的電影。
有點土,有點浪漫,又帶著讓人有點鼻酸的倔。
他是野性存真的浪子,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好導演。
賈樟柯宣佈退出平遙的時候,一向沉穩的他,罕見地哽咽了。
如果有太多話沒法說出口,那就用歌聲替代。
如果有太多的情緒無法傳達,那就用跳舞替代。
如果有太多“自以為是”無法得到支撐,那就希望中國電影可以一直遊,一直遊,奮力地遊。
遊過山河,遊過阻礙。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