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鐘》上映3天,票房破7000萬,這個成績,略顯慘淡。
口碑方面表現良好,領跑近期中中國產片,豆瓣開分8.2;於導演個人成績來說,也算得上2000年以後最好的作品,之一。
果然,在影片公映後,一篇圍繞“刪減”、“審查”,名為《一秒鐘,究竟刪了幾秒鐘?》的帖子火了。
據作者所說,有兩處修改,是影片的硬傷。
第一,有人問,為什麼張九聲不直接去找閨女?
答案是,他的女兒,在爭先進創標兵的活動中,死了。
這一點,在幕後紀錄片中,導演曾親口證實。
而在幾個月後路演時,主創團隊面對現場觀眾的提問,回答頗為扭捏——
這個情節,從公映版中可以看出端倪;
範師傅給張九聲做了“大迴圈”,重複幾遍後,張九聲回過身,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問:爭什麼先進?!
但,如果觀眾事先不知道“女兒已死”的事實,那張九聲的行為動機、行為邏輯會有很大的疑惑,張譯的表演,也很難產生共情感染力——
為了一秒鐘的影像,為什麼付出那麼大代價?
一個大男人,為什麼要在劉閨女面前逞強打架?
以及...範師傅那句“爭先進,才能消除你對她的影響”對一個失獨父親來說,會造成多大暴擊?
第二個修改處,是影片結尾。
十個人裡,會有九個覺得,“兩年後”那場戲,畫蛇添足。
而事實上,這場戲,是為了過審而補拍的。
這樣一來,影片中各個群體,都迎來了光明的結局,一派欣欣向榮。
政策欣欣向榮,恢復大學招生,劉閨女紮起雙馬尾眼睛澄澈,張九聲在沙漠裡摔了幾個屁股蹲兒,又站了起來。
這個結局,違和而生硬,跟整部影片的傷痕氣質,一點都不搭;
似乎過去近十年的傷痛,在一個黑幕後,一下子癒合,大家的生活,一下子步入正軌;
這中間近十年的事情,失去了一切作用力,像被偷走了。
如果電影停留在張九聲被抓走,劉閨女揮手告別,最後一幕定格在被風沙掩埋的膠片上,該多好。
這樣一來,張九聲這一趟,完成了兩件事,看閨女、送劉閨女燈罩;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慼慼,悲愴的情緒呼之欲出;
至於歷史的真相,就把它掩埋進歷史的風沙中吧!
看起來,《一秒鐘》改得不多,但整體氣韻已經完全不同。
原版裡,這是苦難年代中,一段鮮有人書寫、也難以書寫的“個人史”。而一減一加過後,落點在新時期的偉光正和個人的惆悵,它就已經變成了可被接納的“正史”。
張藝謀最有格局的電影裡,總有小人物給大時代送葬的情節。
《活著》裡,為整個近代史碾壓而過的福貴一家;
《大紅燈籠高高掛》,給封建禮教陪葬的四姨太頌蓮;
《我的父親母親》裡,招娣送走最具鄉土氣息的男女情愛;
2000年後,這種小人物大時代的對撞更加強烈;
《英雄》被萬箭穿心的荊軻;
《千里走單騎》六旬老漢萬水千山只為實現孩子遺願;
《滿城盡帶黃金甲》被皇權扭曲的家庭;
《金陵十三釵》,國家有難,妓女承擔;
到了《歸來》,老人後半生每個月的5號,都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這些作品中,無一帶著批判和拷問,電影中帶給觀眾展現的巨大的道德困境,絕非一個“兩年後”的黑幕所能匆匆帶過。
也許,這次《一秒鐘》的大背景太過敏感,導演的指向,從一種意識形態,轉移到了一個錯誤事件。
就像影片中,搶救膠片時,範師傅那句臺詞——
你得一段一段,慢慢擦,徐徐地,誒~徐徐。
一秒鐘的鏡頭裡,藏著張九聲的喜怒哀樂;
由N個一秒鐘組成的電影裡,也能看出歷史的端倪。
範師傅的傻兒子,後腦勺沒長眼睛,只知道手裡有鞭子,卻忘了車上還需要繩子,悶著頭趕驢車,結果膠捲拖了一路,像一堆爛腸子;
楊河騎著他停不下來的摩托車,後座上被偷走了幾盒膠捲都不知道,在暴土揚塵的顛簸路上橫衝直撞;
張九聲亮出小刀,範師傅秒慫,誰掌握暴力誰就擁有話語權;
幕布上巨型的黑色陰影,因人數太多隻能看“映象”的觀眾,已經看過很多遍,還要跟著主題曲一起澎湃的全場觀眾。
這些情節,論幽默,差點火候,但細想起來,真夠恐怖。
《一秒鐘》這部電影,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大,大不過一曲時代悲歌;
小,小不過一盞五彩燈罩。
這就是我們回顧歷史的好處:不是為了預測未來,而是要擺脫過去,想象另一種命運。
我們不免受到過去的影響,永遠不可能得到完全的自由;
然而,部分自由總比全無自由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