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影迷心目中,克里斯托弗·諾蘭早已被封神多年。他的11部導演電影,八部被IMDb網友選入了Top 250大電影榜單,分別是——
《蝙蝠俠:黑暗騎士》,《盜夢空間》,《星際穿越》,《致命魔術》,《記憶碎片》,《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蝙蝠俠:俠影之謎》,《敦刻爾克》。
一直以來,“究竟哪部電影才是諾蘭最佳?”,是影迷之間津津樂道但又經常難以達成統一的話題。
在我個人心目中,最為欣賞的則是它——
《致命魔術》
無論是非線性敘事的複雜還是精彩程度,該片都可謂登峰造極。
今天,就和大家聊聊這部《致命魔術》,現在再次品味影片在畫面上如何對主題進行表達,你會發現諾蘭的不少良苦用心。
在我看來,對這部經典最好的致敬,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再重溫一遍。
一
魔術題材小說《致命魔術》出版於1995年,最先薩姆·門德斯(《美國麗人》《1917》)對它產生了興趣,但原著作者克里斯托弗·普瑞斯特卻對這位奧斯卡獎最佳導演的熱心不太感冒,反而覺得有兩部小電影《跟蹤》和《記憶碎片》讓他印象深刻,隨後,製片人瓦萊麗·迪恩將《致命魔術》小說推薦給了這兩部小電影的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
2000年10月,克里斯托弗·諾蘭在赴英國宣傳《記憶碎片》時讀了小說,和弟弟喬納森·諾蘭一起在倫敦海格特公墓附近散步時,他把故事給喬納森講了一遍,從而開始了長達五年、斷斷續續的劇本創作。
一年後,由於諾蘭忙於第一部好萊塢主流電影《失眠》後期製作,於是拜託喬納森著手劇本。
在打磨劇本的過程中,諾蘭兄弟希望能夠通過敘事戲劇性和儘量減少魔術表演的視覺表現,來突出整個故事的魔力。
如果你很熟悉這部電影,就會發現,這個三幕劇式故事的結構與片頭所講的魔術三步驟“以虛代實、偷天換日、化腐朽為神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在接受《綜藝》雜誌採訪時,諾蘭坦陳:“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最終確定如何通過攝影機進行敘事詭計,如何將文字性的套層故事、視角轉換進行視覺化,這真的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
雖然《致命魔術》劇本結構上與原著區別甚大,不過原著作者普瑞斯特倒是非常欣賞諾蘭兄弟的劇本,認為是“才華橫溢的非凡之作,是對小說的迷人改編。”
二
《致命魔術》,首先是一次電影敘事的勝利。
看過《致命魔術》的人,一定會對其敘事結構印象深刻。經過《跟蹤》小試牛刀的非線性敘事和《記憶碎片》野心勃勃的超級倒敘之後,諾蘭兄弟通過《致命魔術》完成了一次加強版非線性倒敘。
從大結構來看,《致命魔術》是一個正敘與倒敘相互平行的故事,但慢慢你會發現倒敘的線索不是一條而是兩條,即“過去”之後漸漸推出了“過去的過去”,算上“現在”的話,影片其實同時在進行著三個時空的敘事。
為什麼可以把《致命魔術》定義為一次拼圖敘事?因為對於最後的驚天謎底(確切來說是兩個謎底)而言,這三條敘事線每一條都不是完整的,觀眾需要從三條敘事線中自行尋找能完成謎底的線索。
雖然不完整,但三條敘事線散而不亂,它們交織糾纏互為補充,既不過份艱澀又不過於直白,內在邏輯性極強,一旦進入情境,簡直妙不可言。
平行多線索敘事並非諾蘭首創,但在諾蘭兄弟的精心編導之下,《致命魔術》的平行多線敘事可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除了用臺詞提供線索,《致命魔術》在敘事魔術上最令人稱道的是通過畫面完成線索提供。
之前我們提過《致命魔術》也是一個“以虛代實、偷天換日、化腐朽為神奇”的魔術過程,但它是屬於電影敘事的魔術,在虛虛實實、聲東擊西之間,完成“化腐朽為神奇”,人物、線索和畫面都是諾蘭兄弟手裡的道具。
以影片第一個鏡頭為例,在畫面中,許多一模一樣的禮帽散亂堆在地上,沒有由來不知所云,即“以虛代實”,諾蘭兄弟則通過第一句臺詞“你在仔細看嗎?”提醒觀眾。
到了影片中間觀眾才會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到了片尾,你會發現這個鏡頭其實早已經為謎底提供了關鍵線索。
就是這麼一個非常簡單的剪輯,通過首尾呼應,完成了神奇的組合效果。再比如片中反覆出現的鳥籠,尤其是兩隻鳥的鳥籠,不僅同樣一再為影片另一個謎底提供了線索暗示,而且對影片的主題也進行了反覆暗示,這一點,我們在下一節重點講述。
三
在《致命魔術》開場幾乎不到半分鐘的時間裡,諾蘭通過畫面而不是文字,和盤托出了這部電影的主題,極其簡單卻又意味深長:籠中鳥。
兩位倫敦魔術師波登和安吉爾之間的爭鬥,貫穿了《致命魔術》,這個故事以悲劇開始又以悲劇結束,因為一起意外導致的復仇,二人走火入魔般地想要勝出一籌,最終置對方於死地。
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人都無法掙脫慾望的束縛,或是成了慾望的囚徒,這也是為什麼“鳥籠/囚禁”這些視覺母題會一再出現並如此重要的原因。
電影,歸根結底是視覺的藝術。在觀看《致命魔術》過程中,我們慢慢會發現或許沒有比籠中鳥更適合波登和安吉爾的意象了,它是魔術表演的道具,又可以看作是二人自身命運的象徵。
尤其是在波登參與的一場魔術表演過後,我們可以看到一隻道具小鳥被魔術師殘忍地拍成了肉餅,尤其當波登拎著裝著一隻小鳥的鳥籠,前去安慰現場一個認為魔術師不是把小鳥變消失而是拍死了鳥的小孩時,小孩仍執意地問:“可是它的兄弟哪兒去了?”這句話在根本上拉開了死亡的序幕。
在片中,“籠中鳥”不僅僅只是一個視覺比喻,諾蘭在片中精心地營造了多處與這個母題相關的畫面,所以我們可以看到——
片頭安吉爾在水箱裡掙扎,波登因涉嫌謀殺安吉爾被鎖在牢門裡,安吉爾去尋找發明家特斯拉時被擋在鐵絲門外,波登的機關師霍倫被安吉爾等人釘在棺材裡,包括特斯拉為安吉爾創造的神祕機器,外表看上去也像是一個囚籠。
如果我們把神祕機器發射出的電波也當作“囚禁”的又一視覺表現的話,那麼連從電波中走出來現身登場的特斯拉也同樣處於某種束縛之中。
四
雙,是《致命魔術》的另一個重要母題。
看過《致命魔術》的大家都知道,波登(克里斯蒂安·貝爾飾)的身份之謎是全片兩大謎底之一,它不僅涉及波登超級魔術“移形換影”的真相,而且還是波登生活所有祕密的來源,當他為了哄那個小男孩開心,掏出那枚兩面都是女王頭像的硬幣時,真相已經啟動了程式。
這個祕密的關鍵詞就是“雙”,而這個“雙”,如果我們把它理解成“相同”或“複製”的話,那麼它與影片另一大謎底也是相關的。
所以當安吉爾嫉妒于波登的“移形換影”賣座火爆,奧莉薇婭(斯佳麗·約翰遜飾)找來了一個與他宛如雙胞胎一樣神似的演員時,其實所有線索都已經悄然部署完畢,只等觀眾自己去體味了。
不僅是波登,“雙”同時還滲透在《致命魔術》幾乎所有人物關係之中,而對“雙”的破壞,總是伴隨著災難——
波登、安吉爾和安吉爾妻子茱莉亞一起參與魔術表演,波登導致了茱莉亞之死;
莎拉嫁給了波登,影響到了波登和霍倫的合作,莎拉最終上吊自盡;
安吉爾派性感助手奧莉薇婭前去刺探波登的祕密,結果因為她愛上了波登賠了夫人又折兵,而愛上波登的奧莉薇婭最終也沒有得到幸福,因為她破壞了波登和莎拉的關係,莎拉自盡後,她深感波登的無情,黯然離開。
而當人物以“雙”的狀態出現時,他們的關係基本都會處於平衡、和諧之中,正如魔術師在臺下離不開機關師,在臺上離不開女助手,特斯拉離不開助手艾倫。
就算死法,也不少了成雙成對:絕望的莎拉在波登的工作室上吊自盡(注意,她身旁吊掛著一排鳥籠),波登最終被審判死於絞刑,茱莉亞於水箱裡窒息身亡,而安吉爾亦是殊途同歸。
五
第一個,當安吉爾和波登還以學徒身份假扮觀眾參與表演時,安吉爾總是忍不住在舞臺上親吻表演女郎同時也是他妻子茱莉亞的大腿;
第二個,當通過假安吉爾完成了“移形換影”表演後,臺下觀眾掌聲如潮,而通過暗道藏匿的真安吉爾只能在隔著木板享受那些本屬於他的掌聲和歡呼,我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他臉上迷醉的表情。
再來讓我們聽一聽安吉爾在臨死前對波登說的話——
“你不懂我們為什麼要變魔術。觀眾知道真相,沒有奇蹟,沒有魔法,但是如果你能騙到他們,即使只有一秒鐘,就能讓他們驚歎,然後你就能看到非常特別的事。那就是他們臉上的表情。”
最終我們知道,和片中那位能從腳間變出魚缸的中國魔術師程連蘇一樣,波登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了魔術表演的一部分,付出了包括愛妻在內的慘重代價,這是他作為一個魔術師的天性所在,正如那些籠中的鳥兒生下來就是要被魔術師拍死在舞臺上。
如果說波登和安吉爾都是因為魔術而走火入魔的話,安吉爾的這番道白卻從另一方面道出了魔術表演對於魔術師真正的魔力,或者說成功對於渴望成功者的魔力,發明對於特斯拉的魔力,他對陷入“著魔”是這麼說的——
“我沉迷太久了,我成了它的奴隸,總有一天,它們會毀了我。”
這個答案就是:快感。
曾不止一個人說過,舞臺表演就像和觀眾“做愛”,尤其被觀眾的掌聲如同潮水般包圍時,那種快感是無與倫比的,昆汀·塔倫蒂諾被問道“對你來說取悅觀眾很重要嗎?”時則說:“拍電影就像和一個女孩做愛,我試圖讓她享受這個過程,我也知道該怎麼做。”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安吉爾在“移形換影”表演大獲成功後仍然悶悶不樂,因為他沒有真正享受到快感,所以才會說:“觀眾才懶得管消失的人,他們只在乎現身的大師。”他其實沒有說出真正的心裡話:最終和觀眾完成高潮的人不是他自己。
巧的是,無論波登還是安吉爾,他們和觀眾之間的高潮都是通過一個女人完成的,她就是造成了三人之間三角戀的奧莉薇婭,飾演她的,是當時以性感著稱的斯嘉麗·約翰遜。
如果精於鑽研魔術技能的波登是“裡子”的話,那麼擅長表演、外形討喜的安吉爾就是“面子”,奧莉薇婭幫助波登找到了達到“高潮”的包裝手段,幫助安吉爾找到了達到“高潮”的必要條件。
沒有這個在舞臺上的女人,這兩位魔術師就不能完成“高潮”,後來沒有她參與的表演,則成了這兩位魔術師的災難。然而在追求快感的道路上,他們代價不菲。
就人物塑造、故事主題的廣義性和豐富性而言,《致命魔術》在我看來是底色最為黑暗也最為成人化的諾蘭電影之一,一方面,這與原著小說密不可分,另一方面,諾蘭在視覺上將之形象化,產生了非同凡響的效果。
期待諾蘭可以拿到一座奧斯卡最佳導演小金人,相信這也是很多喜歡諾蘭影迷的共同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