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終歸比文字更具強烈的視覺衝擊。觀眾可能被某一瞬間閃過的熟悉面容吸引、被某幾條熟悉的旋律吸引。
總之,什麼能刺激他們,什麼就能留住他們。
而同樣,什麼令他們反感,他們也就能第一時間洩憤。
洩憤的反饋機制也十分簡單粗暴。
比如彈幕。
B站彈幕大軍
比如,在一部豆瓣評分低於5或4分的影視劇解說裡,每當博主講到荒謬至極的劇情,配上原片劇情片段,哪怕只有幾秒鐘,彈幕都會立刻瘋狂且密集地湧入四個字:
“別放原片——”
帶著哀求和喝令的語氣。
對於不喜歡的劇、人和角色,只是在一段影片裡看到幾秒鐘,就足夠令他們難以忍受,甚至癲狂,好像忍受了奇恥大辱。
只要感官接觸到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分分鐘開罵,彈幕如果裝不下,溢位到現實裡,可以對博主取關。
所以,前陣子,B站某百萬級別博主“哇哇哇妹”,因在自制影片中出露了肖戰的臉,激起粉絲不滿,造成4天內,掉粉超5萬人次,也就不足為奇了。
“火燒雲資料”平臺對針對B站的“哇哇哇妹”近月來的資料分析
據說,真正引爆粉絲集體憤怒的,不只是因為這微博主不小心放出了肖戰,而是其隨後道歉的態度:她說自己不知道肖戰的畫面會引發這麼大的爭議。
什麼?肖戰這種“二次元屠夫”,你說你不知道?那你還混什麼B站?取關!
肖戰關B站甚麼事?關於肖戰的那檔子事,在這裡已經不需要再贅述了,這個名字一打出來,手都得顫三下。
從3月的“227AO3風波”開始,這位明星憑一己之力攪渾了飯圈、二次元圈等多重層層巢狀的青年亞文化圈層。
“227歷史時刻”的超話,內容多為肖戰黑料
雖然這場波瀾與他本人的意志最初沒有直接關聯,但“肖戰”兩個字幾乎成了整個網際網路文娛圈內的洪水猛獸,動輒引發一場血戰。
但這次,B站的UP主似乎比肖戰更無辜。
廣告和流量分成,是UP主的兩大核心收入。一個擁有200萬粉絲的UP主,停更一次所涉的利益至少上萬元。
這大半年來,由肖戰引發的戰役牽涉眾多,幾乎波及大半個亞文化圈層,“肖戰”兩個字也成為一個引戰的導火索,成為不同圈層之間互相攻訐的暗號,底下暗湧著血雨腥風。
二次元文化圈內成了全員“禁肖戰”的最大戒嚴區。不僅在B站,其他與二次元有關的領域,但凡跟肖戰沾上關係都分分鐘成為眾矢之的。
兩個月前,配音演員邊江公開給肖戰送上生日祝福,遭到全網暴擊。邊江被逼無奈之下選擇道歉:“對受到傷害的所有人感到抱歉,以後我將把所有重心放在本職工作上,二次元給我帶來了很多愛與機遇,我始終願與大家共同尊重維護二次元文化。”
邊江迴應公開給肖戰發生日祝福事件
配音演員何許人也?在影視圈,動漫、動畫作品佔據配音行業的大壁江山,邊江他配的是二次元的音,吃的是二次元的飯,自然不敢得罪二次元的人。
不過,與邊江形成鮮明對比的,還有同為配音演員的喬詩語。同一時期,她也公開祝福肖戰,被網友指責後,回懟道:“我喜歡的帥哥,我看到了,我喜歡,我轉,怎樣?!”
當然,這無異於自掘墳墓,此番言論迅速在二次元圈子內部炸開,公憤和抵制朝著喬詩語襲來。
對於不追星的人而言,“飯圈”始終是個陌生的圈子,融不進去,也不妄加臆斷。這種瘋狂、毫不理智的討伐,無異於網暴,無異於情感綁架。
但在圈子內部,集體討伐某個人,集體敏感化某個符號,則具有了一種維護群體凝固性和正當性的必然規則。
就像社會學家讓·鮑德里亞提出的“超真實”:“符號遮蔽和顛倒了基本的現實,甚至遮蔽了基本現實的不在場……與任何形式的現實都沒有關係,它是其自身的純粹擬像。”
肖戰成了一枚炸彈,激宕起二次元圈內的某種生態。
他的名字成了自帶不可恕之汙點的代名詞——給他慶生有罪,稱讚他帥有罪,就連提及他都有罪。
偶像原來是個人啊!前不久,一位新生代年輕偶像明星賴冠霖在路邊抽菸、吐痰,不幸被狗仔拍到,硬生生霸佔了兩天熱搜。
對其討伐、指責聲紛紛,雖不像肖戰那麼如洪水猛獸,但更多粉絲是站在長輩那般道德審判的位置,對這個年輕的流量小生提出批評,訓斥他“趕緊去掃大街”。
緊接著,又見熟悉的娛樂圈模式:回擊、道歉、被挑刺、更多“黑料”紛紛被曝出,拔出蘿蔔帶出泥,粉絲紛紛站隊分庭抗禮,互相攻訐、謾罵……遍地雞毛。
先不管盯著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到底有多大意義,也暫不論那些謾罵聲討的人自己是否沒有吐過痰、抽過煙,在粉絲心中,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偶像的形象顛覆了。
飯圈是個神奇的地方——圈內人對偶像懷著愛情般的狂熱,幾乎可以為對方做一切事,卻不容許心愛的偶像犯錯。
“賴冠霖們”的誕生,是近幾年從日韓造星生產線上流傳、借鑑過來的標準產品。
他們年齡大多在20歲上下,長相清秀、精緻,絕對的熒幕適配,有著完整且豐富的個性化“人設”——通常圍繞如“奶”“狼”“草系”等從日本二次元借來的關鍵詞,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出場配置”。
就算是“野生出家”如肖戰,也能在標準化的後期精加工下,被置入一個恰好的人設框架裡。
飯圈習慣了他們被呈現出來的一面:隨時彬彬有禮、溫文爾雅,隨時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最大善意,且不吝把最大溫暖傳遞給他人。
但當有一天,人們忽然發現,“他原來是個人啊”的時候,瞬間大失所望,感覺“自家房子塌了”。
原來他也會有惰性,那張咧著燦爛笑容的嘴也會叼根菸,吞雲吐霧不斷。
原來他也會走在路上,像個人一樣似乎忽然嗓子不舒服了,“he——tui”。
原來他也曾是個平凡的小鎮青年,有讓人厭惡的自私、自負、素質差的一面。
這些特質,但凡其中一樣放到一個普通人身上,儘管足以讓人反感,但還不至於反目。
而偶像自帶放大鏡功能,一個細微的閃光點和瑕疵都會被無限放大,像魚餌一樣不斷餵養那些嗷嗷待哺的網路窺察者和追隨者。
當“人”不再被當做一個“人”看待,可怕、可悲和可笑的事,就都有可能發生。
粉絲做個人吧偶像並非現代社會的產物,它從來就不能與“公眾人物”劃上等號。
廣義的偶像,在原始封建社會指由手工、金銀創作的動物肖像,或雕刻的無用的石為神。
人們將希望寄於死去的東西上,後來從那些剩下的廢木中取出一塊彎曲多疤的木頭,既“偶”,再雕刻成一個人像,即“像”。
現代的偶像,最初指在某一方面有著過人專長,且具有一定時代代表性、公共價值性的專業人士。包括流行文化周杰倫、體育明星C羅、國士鍾南山。
有追隨物件和追隨者存在的地方,當然也產生瘋狂行為。比如上世紀末,一位名叫楊麗娟的粉絲,迷戀劉德華12年,最終成功求得與偶像合照。其父寵女,因劉德華沒有答應楊麗娟私下見面,竟以跳海相威脅。
好在那個時候,作為粉絲,還沒有瘋狂到叫囂“粉絲行為,偶像買單”的程度。
在今天,一個取代“偶像”而更常用的詞是“愛豆”。一個人哪怕什麼都不需要會、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外形條件符合某一精緻特定的審美,他就可以被貼上“愛豆”標籤。
這個標籤的“功效”,主要在於滿足一部分人的某種幻想,被塑造、被定義和被批判。
偶像的質變、粉絲與偶像之間關係的畸變,可以主要從兩方面來理解。
其一,是資訊時代的新媒介改革。
微博等社交媒體取代了傳統印刷和電視廣播,個人意志和自覺崛起,粉絲自發叢集,被社交網路和情感連線賦權,各種活動甚至不再以偶像為中心,而是基於自身的喜好、情緒,自由進行聯合與協作。
偶像也逐漸走下神壇,變成被分享、被審視的平等他者。粉絲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定位,安上頭銜,如“媽媽粉”、“姐姐粉”、“女友粉”等,把偶像身邊的所有角色各佔一通。
“媽媽粉”不容許偶像行為乖戾,“女友粉”則不容許偶像談戀愛……
其二,資本對偶像的誕生、命運走向的影響越來越大。
2019年,楊冪和迪麗熱巴所在的嘉行傳媒受到這兩位偶像的粉絲集體抵制,直接原因是工作室文案有瑕疵、照片不夠讓粉絲滿意等,“積怨”則是粉絲認為,經紀公司沒有給他們的偶像提供最佳的資源、規劃等。
楊冪官方粉絲團發文抵制嘉行傳媒
自2013、2014年前後,BAT主導的流量明星模式對影視圈侵入越來越深,資本紛紛開啟大規模工業化造星之路。
明星藝人逐漸變成工具人。他們被安排如何拍戲,如何與粉絲互動,如何打造自己的話題和商業形象,唯獨沒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人格。
粉絲逐漸直接入侵偶像背後的資本角逐,諸種風起雲湧的紛爭、狂歡,甚至直接越過了偶像本身,直接對峙資本大盤。
粉絲甚至比偶像更像一個職業。
一個完整的飯圈團隊設有策劃、財務、後勤、美工、資料等小組,精準計算每次宣傳活動、覆蓋人流和覆蓋面積,推算實際宣發效果,並做大資料報告,專業程度甚至不亞於商業標書。
隨著粉絲對偶像的操控和介入越來越重,也導致偶像對粉絲的反向依賴被迫加重。
注意,是“被迫”。也就是說,粉絲可以把偶像推到一個新高度,也可以讓他跌到一個新低谷。
粉絲“頭目”通常被稱為“站姐”。站姐手中通常掌握大量未加精修的偶像照片,只要偶像讓粉絲不滿意了,就一次性放出。對外形管理要求極高的明星而言,這無疑算一種殺手鐧。
粉絲入侵藝人的專業領域,甚至對一位演員拍什麼戲、穿什麼衣服都要指指點點,粉絲與偶像的關係在畸形化、病態化。
傳統的追隨者關係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操控者、審判者。
看到沒有,粉絲和偶像的相互掣肘,雖然看起來怪不厚道的,但一個巴掌拍不響,拿得出過硬作品、不需要過度依賴人氣和流量生存的“偶像”,才不怕你幾張黑照。
許知遠曾在《十三邀》裡採訪李宇春時談到,這個時代偶像與追隨者之間的關係質變,折射著整個社會個體的孤獨感增加,尤其是青年群體,他們需要一種新的紐帶關係,去建立新的精神慰藉。
《十三邀》
對整個影視工業而言,在經歷了網際網路媒介變遷、資本入侵影視娛樂圈風潮後,專業主義話語權讓渡給市場偏好。
而對逐漸膨脹的飯圈而言,和平共處、理智探討等價值觀逐一被瓦解,各種“割席”、互相干擾,平均素質正在降低,心智正在倒退,整體朝著無序化、私慾化的方向坍塌。
這一切是環環相扣、交叉感染的。
整個青年群體道德焦慮感也好,新時代對偶像定義權的更迭也罷,最終回到看似無關痛癢的一句話——
辨得清是非黑白,把人當人看,管好你自己。
編輯 | 維妮
排版 | 煎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