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蝙蝠俠:黑暗騎士》(北美)上映已過十餘年。
10多年來,好萊塢商業大片的格局、題材和形式,均已天翻地覆。10多年來,除了各種紛紛擾擾之外,幾乎很少有人還記得真正優良的商業大片該具有的身段了——
那種不是由特效刺激感官,堆砌角色胡謅劇情,而是由純粹的戲劇張力帶來的通泰全身的觀影快感;那種基於主題、節奏、表演完全交織在一起,壓迫得我們喘不過氣、目不轉睛的觀影體驗;那種在落幕很久後還怔怔回不過神的餘味無窮、餘音繞樑感。
在《蝙蝠俠:黑暗騎士》(下稱“《黑暗騎士》”)之後,確實還沒有一部商業大片能夠同時達到以上所述境界。
更何況,作為三部曲中最臻於完美的一部,包括希斯·萊傑的神級表演,克里斯托弗·諾蘭至今最有政治隱喻的電影主題,諸多因素加諸於記憶之上,使得我們不由自主地回望——
是什麼讓萊傑徹底地遁入了小丑這個角色?
又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能使得《黑暗騎士》如此讓我們念念不忘?
或者說,我們該如何更深更好地去解讀它,才是完美開啟這部電影的最佳方式?
今天就和大家聊聊,我們為什麼要向《蝙蝠俠:黑暗騎士》致敬。
一
《黑暗騎士》彷彿是面鏡子,把諸多嘴臉都映照了出來,它何其精妙地在劇情中就預見到了這一切——
和平安定時都在排斥英雄,認為英雄超然於法律之上,恰是破壞秩序的幕後黑手,但到了關鍵時期,公眾又在呼喚英雄,因為,只有英雄才能力挽狂瀾,才能匡扶正義。
什麼才叫英雄?為了做英雄,究竟還要付出多少代價?以及,為何人們還需要英雄?
可以說,從《黑暗騎士》開始,漫畫電影才真正將英雄這一涵義挖掘開來,透過挖掘英雄不同層面上的涵義,人們才發現,漫畫電影裡的英雄,並不止同於青少年所熱衷的流行文化符號,而是可以跟戰爭片、西部片甚至黑色電影裡的英雄具有同樣的人文和社會意義,他們基於人性,超越人性,從而都可以折射出人類最美好的一面。
也是自《黑暗騎士》開始,諸多跟風電影才將時下人類遭遇的現實難題抽象出來,讓英雄去面對和化解難題,人們在現實中所缺失的美好品德,也一一化作了英雄們的品行,而好萊塢遺失已久的對歷史命題的嚴肅思索,也第一次和娛樂並行不悖,閤家歡再也不是商業大片最適合表達的載體,相反,黑暗人性主題開始凸顯出來,這一切,在DC和漫威之後製作的漫畫電影中帶給觀眾更多的呈現,此處不再贅述。
二
說到《黑暗騎士》,就不能不提“小丑”的飾演者,希斯·萊傑。
2008年1月22日,28歲的希斯·萊傑意外離世。
2008年7月18日,《黑暗騎士》上映,“小丑”被重新定義。
半年之後,全世界觀眾才真正意識到萊傑的離開,到底有多麼讓人痛心:一個可以被定義為完美的角色,再也不會出現在銀幕上了。
你越是被銀幕上的小丑所魅惑,現實裡的痛楚就越是深切:一次如此璀璨奪目的演出,難道真的就像流星一般,僅此一次嗎?!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希斯·萊傑原本會出現在《黑暗騎士》續集裡,據萊傑的姐姐透露:“聖誕節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和一家人說起扮演小丑的樂趣,還給我們當場表演呢,那天我們過得特別開心。”
“拍攝《黑暗騎士》是他職業生涯最美好的時光,而他又是如此為自己在《黑暗騎士》裡的表現而驕傲,他會出演續集,因為他超愛和克里斯托弗·諾蘭、克里斯蒂安·貝爾和加里·奧德曼合作。”
2016年,某八卦網站爆出:希斯·萊傑在去世之前,仍然沉浸在小丑的世界裡。
根據爆料,當年警察進入萊傑位於紐約的公寓時,發現了大量的蝙蝠俠漫畫,眾多關於蝙蝠俠漫畫裡的小丑和現實裡小丑的書籍,以及一些小丑的雕塑。最引人關注的,是萊傑為了塑造片中小丑獨特發音的一些錄音,從高音到低音,他不停地在做練習。
爆料人聲稱:“他在鑽研小丑的起源,以及研究了之前所有版本小丑演員的表演,從最早的電視劇版到傑克·尼科爾森版,概莫能外。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表演,能夠區別於之前的這些版本,他非常希望與眾不同,包括從聲音上就能夠區分。”
而他努力的結果,所有人都看到了。
眾所周知,萊傑為了進入小丑這個角色,可謂“瘋魔”。
數年後,在一檔電視節目裡,萊傑的父親金拿出了這本日記,他一邊翻閱日記一邊說道:“這就是那本日記,為了小丑,他把自己關進了酒店。他是會這麼做的人。他喜歡把自己投入到角色裡去,但是這次他把表演提升到了一個全新層次。”
接著,金又說起了小丑在醫院裡的那場戲:“這場戲非常有趣,因為當希斯還小的時候,他姐姐凱特就喜歡把他打扮成護士的樣子,而他總是樂不可支,享受其中,而在這部電影裡,他也是如此。”另外,金還說道:“在《黑暗騎士》拍攝快結束時,他在日記裡寫下了一句‘再見’,但幾乎看不太清楚……”
籌備《黑暗騎士》之初,諾蘭就決定將小丑塑造成一個真正令人恐懼的角色,一個揉合了早期蝙蝠俠漫畫裡的小丑和1933年德國犯罪電影《馬布斯博士的遺囑》裡的超級罪犯馬布斯博士、區別于傑克·尼科爾森版小丑、“存在於純粹混亂之中的純粹邪惡之人”,而作為尼科爾森版小丑的鐵粉,萊傑在看完《蝙蝠俠:俠影之謎》後,就清楚《黑暗騎士》將是一次塑造全新小丑的機會。
諾蘭和萊傑第一次會面時,二人的不少想法不謀而合,大談類似於《發條橙》男主角的角色,萊傑稱之為“心有靈犀”,諾蘭後來回憶——
“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胸有成竹!”最後萊傑完成的小丑是如此驚人,以至於邁克爾·凱恩第一次在現場見到小丑時,嚇得忘記了臺詞……
三
在《黑暗騎士》中,阿倫·埃克哈特扮演的“雙面人”哈維·丹特與小丑只有一場對手戲,但這場戲卻給埃克哈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在埃克哈特印象裡,希斯“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我們在倫敦排練的時候,我們在一輛拖車裡化妝,他會一邊化妝一邊發出各種聲音。我們會隨便聊聊”。
但是到了實拍的時候,埃克哈特卻發現萊傑變了個人——
“希斯來了之後,就一直坐在角落裡自言自語,淨是些胡言亂語。”
躺在病床上做準備的埃克哈特,就這樣眼睜睜並目瞪口呆地看著萊傑折騰了一個小時:“他走過來圍著我轉,又在醫院裡走來踱去,一邊四處溜達一邊張牙舞爪胡言亂語。接著他開始說臺詞了,並走到了我的床邊,嚇得我突然把手舉了起來,他一下就抓住了我!我們就這樣自然地入戲了。到了真正拍攝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的水到渠成。”
據埃克哈特回憶,在拍攝當天,除了臺詞,萊傑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那天很漫長,走回拖車的路上,希斯搭著我的肩膀說:‘表演就是這樣的。’(That's what acting is all about.)”後來埃克哈特說:“《黑暗騎士》是屬於希斯的。”
四
儘管在《黑暗騎士》裡針鋒相對,但正是因為拍攝《黑暗騎士》,二人成了好友。
回憶起共處的日子,貝爾動情道:“那絕對是段美好的記憶,能與他為友、共事,都令我驕傲。”
“他是《黑暗騎士》至關重要的一分子,創造了一個無與倫比而且可以一直令人銘記的角色,我為能夠參與其中而深感榮幸。他的真的才華橫溢,而且為了小丑毫無保留。毫無疑問,他想讓所有人看到他努力的結果。”
“有人曾經問過我,談及或觀看《黑暗騎士》時會不會覺得怪異?完全不會。我很樂意看到希斯在片中的表演,對我來說,去看這部電影,就是對希斯努力取悅觀眾的慶賀。對我來說,悲痛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有些事情你不想當眾探討訴說。我只記得,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天才啊!”
從拍攝二人的第一場戲,就是蝙蝠俠審訊小丑時,貝爾就得出了“希斯是全心投入的”這個結論,貝爾認為:“他所要創造的形象,正是克里斯(諾蘭)所盡力要表現的。我們並不把這部電影當作是古怪漫畫而有耍樂心態,而是完全當作嚴肅正劇對待。”
“你需要進入角色並與角色同存,我愛這種感覺。這種愛包括把表演看得如此嚴肅,可能有些荒謬而難以理喻。希斯很清醒地明白這一點,當他化上妝、穿好戲服時,他會全程沉浸在角色裡,當他卸了妝,他又是絕對無可挑剔的友伴。”
但在現場,即使像貝爾這樣方法派的演員,也被萊傑嚇到了,因為他要求貝爾真的動手,不需要借位假打。
貝爾回憶道:“在戲裡,蝙蝠俠越是猛揍小丑,小丑就顯得越是陶醉興奮,越是得到滿足。希斯也有些類似,他之前就慫恿我真打,我說:‘我覺得我不需要真的打你,假動作一樣逼真的。’他就說:‘接著打我接著打我接著打我……’而且在表演被蝙蝠俠摔扔時,他就自己真的使勁往牆上‘砸’,結果把磁磚都撞裂了。他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五
十多年來,關於《黑暗騎士》所有的軼事逸聞裡,有一則永遠被粉絲們所津津樂道。
小布什來參加北京奧運會,在甫下飛機的時刻,就連問兩遍前來接機的時任中國外交部長楊潔篪——
“Have you seen the Batman?”
小布什對《黑暗騎士》無以復加的痴迷和激動,被這則傳聞表達得淋漓盡致。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小布什從中找到了繼續執行其反恐戰爭策略的力量源泉——被所有人誤解並不會拉低英雄屠龍、維護正義和秩序的決心。
而小布什對《黑暗騎士》的褒獎,更是將它提升到了跟最偉大的西部片相提並論的地位,只不過,這次沒有西部,只有黑暗中一息尚存、被眾人摒棄的英雄,亦象徵著他自己。
於是乎,諾蘭透過《黑暗騎士》為美國外交政策和保守主義辯解,成了好萊塢左翼人士最好的攻訐之詞,其後,這股風燒到了全世界,斯拉沃熱·齊澤克——這一最愛揮著大棒亂舞的文化界知名人士,更是對其做了蓋棺定論之武斷定調——
“全球意識形態退化之代表,它代表著意識形態從此不再需要真相。”
意即好萊塢為了美國的反恐政策,而將謊言提升成真相,如同小布什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一藉口發動伊戰一般。
這一與小布什針鋒相對的提法,迅速捲起了全球對《黑暗騎士》所承載主題的興趣,眾說紛紜對應著分屬不同立場的解讀。
有人稱,《蝙蝠俠》三部曲象徵著資本主義對無政府主義乃至無產階級革命的警惕和鎮壓之心,是一則反革命寓言;
也有人稱,諾蘭所主張的人性完全僭越了神意,《舊約》裡上帝可以摧毀蛾摩拉和索多瑪,那麼當影舞者聯盟聲稱:“我們曾製造瘟疫洗劫羅馬,用大火把倫敦夷為平地,這次我們要摧毀罪惡滔天的哥譚市”,代為執行神的旨意時,蝙蝠俠對拉爾斯·艾爾·古爾、小丑和班恩的阻止,則象徵著諾蘭對宗教原教旨主義者的不以為然。
到底哪一方說的是正確的呢?
時過境遷,當美軍撤離伊拉克和阿富汗留下權力真空,ISIS肆虐著中東諸多地區,全球極端主義益發甚囂塵上,大批難民背井離鄉之後,不知不覺,全球輿論的調子開始轉向,重新審視美國中東政策。
強調維護地區和平和秩序的論調,開始壓倒了“不顧一切撤軍”,更多美國的友邦更是強調,不能因為奧巴馬、特朗普害怕犧牲和付出,就讓中東局勢惡化下去,敘利亞和阿富汗需要外力來匡正,而這一責任必須要有聯合國和北約牽頭,美國不能推卸這個責任。
《黑暗騎士》的前瞻性可見一斑。
六
《黑暗騎士》在現實裡的遭遇,就如同它劇情所反映的那樣令人深思,但其對映的主題,豈止是區區一個“保守主義”就能概括的?
諾蘭其實並無心為任何主義辯解,他所想表達的,既不是保守主義和美國外交政策的辯護詞,亦不是針對無政府主義乃至無產階級革命的警世恆言。
他表達的是:針對人性——這一亙古不變的藝術和文化主題的一則思想實驗。
這則思想實驗,實際上亦是電車難題的一個變種。
何謂電車難題?
其內容大致是:一個瘋子把五個無辜的人綁在電車軌道上。一輛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並且片刻後就要碾壓到他們。幸運的是,你可以拉一個拉桿,讓電車開到另一條軌道上。然而問題在於,那個瘋子在另一個電車軌道上也綁了一個人。考慮以上狀況,你是否應拉拉桿?
電車難題肇始於二戰中德軍用V1火箭攻擊倫敦,而給丘吉爾戰時政府帶來的道德選擇難題:要讓德軍誤以為擊中的是倫敦人口最集中之地,從而不改變其攻擊區域,就不得不犧牲在此攻擊區域生活的幾萬名居民。丘吉爾選擇了繼續欺騙德軍,但事後遭到很多政敵和學者的詰難。
二戰後,電車難題從60年代起迅速蓬勃發展,給人類的倫理學、哲學、道德觀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同時,亦把何謂公平、何謂正義的意涵拓展了許多。
但它真正讓公眾知曉,還是911事件及其之後的衝擊,美國為了反恐,曾採取了一些過激的反應和錯誤的做法,那就是虐囚事件。可以說,虐囚事件和911事件帶給美國公眾同樣大的震動——如何在復仇之際,保持己方的道德正義性?
當時,《紐約時報》也提出了一個類似的電車難題:一個恐怖分子被抓獲:你知道他在一座大城市的某個角落安裝了一顆炸彈,兩小時後就會爆炸。如果你不用酷刑讓他說出來,恐怖分子不會告訴你炸彈的下落,那麼數千人將會因此而喪命。你該怎麼辦?(事實上,好萊塢後來拍了一部以此為主題的電影《戰略特勤組》。)
不難推測,諾蘭之所以最後願意接下重啟《蝙蝠俠》系列的任務,其發軔之初,應該追溯到由911事件和虐囚事件帶來的雙重衝擊,繼而轉化為何為英雄,何謂正義的界定和思考,他想用故事化為寓意,來做解答和警示,而漫畫裡理想式的超級英雄則是最好的思想實驗切入點。
諾蘭的天資在於,他在把這個難題化作《黑暗騎士》裡蝙蝠俠所面臨的道德困境,並把它拋給觀眾的同時,最終還給出了獨屬自身的思辨和答案。
答案逐步給出的過程,就是《黑暗騎士》裡小丑步步逼迫蝙蝠俠所展示的劇情:你不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麼?那我就把你的心上人和檢察官一起綁架了,看你是要愛情還是法律?
結果蝙蝠俠救下了檢察官代表的法律;好,你救下了法律是不是?那我再把執法的那個人也同化了,看你是要公平還是正義?
蝙蝠俠選擇了正義,把對自己的不公吞嚥而下,遁入黑暗中,從此揹負著公眾的罵名。
是的,諾蘭代蝙蝠俠給出的答案,就是犧牲自己,來替代另一條電車軌道上的人,從而拯救其他無辜的人,這就是諾蘭對於電車難題的迴應,也是他理解中理想的俠士和英雄的化身——不惜一切,甚至自身,去維護多數人的利益。
至此可以看到,之前人們對諾蘭的詰難完全是誤解,他沒有偏袒小布什所代表的保守主義和美國外交政策,而是遠超其所處時代的侷限性,他的這一解答可以橫跨人類文明所有時期,即使把年代換為古羅馬或者春秋戰國時代也概不例外。
十年後來看,諾蘭的答案依然有效——當電車上的人(做出抉擇的領導者)面臨道德困境時,究竟能否站在永恆的道義一側的充分必要條件,永遠都要具備兩個要素——
第一,抉擇者敢於犧牲自我;第二,永遠得為大多數人的利益著想。
兩者缺一不可。
七
諾蘭給出的解答可謂深邃,這不得不歸功於漫畫英雄電影帶來的抽象性,這使得很多思想實驗能夠抽離出現實語境帶來的諸多煩擾,使得觀眾能夠將視線聚焦在某個主題之上,而不被它所承載的現實元素所幹擾。
觀眾不會想:這部電影玷汙了我們紐約市或者洛杉磯市,也不會因具有豐富維度的真人真事而帶來法律訴訟上的麻煩,更不會被歷史和宗教包袱所硬性限制。
也正是從《黑暗騎士》開始,由於漫畫英雄電影帶來和現實有別的抽象語境,使得這種型別片成為諸多型別元素雜糅的理想載體。
這也使得漫畫英雄電影區別於其它電影,真正擁有了自己的殺手鐧,那就是型別的雜糅使得它成為諸多題材和風格“起死回生”的關鍵所在。
它既可以變成青春片(《蜘蛛俠》),也可以成為搞笑片(《死侍》),科幻片(《X戰警》)甚至是奇幻片(《雷神》),它既可以用西部片的風格去表達,也可以用驚悚片的風格去表達,漫畫英雄電影變成了無所不能的載體,只要它能夠有效且巧妙地將主題和現實勾連起來。
十多年後,當我們重新回望《黑暗騎士》時,仍會歎服於它高超的技巧和深邃的主題,以及目前來看難以替代甚至企及的觀眾共情體驗。這是一部可遇不可求的電影,《黑暗騎士》的震撼,值得影史銘記,希斯·萊傑的驚世表演,更值得人們再用下一個十年去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