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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於日不落的詛咒裡

看完《陽光普照》後,除了結局讓人震撼,大兒子阿豪的離世同樣令人驚訝,然而,仔細回味後,卻可以發現電影早有放下面包屑供人跟隨,其中,出自於《寂寞的遊戲》的司馬光故事,正好也是阿豪興奮闡述給曉貞(溫貞菱飾)聽的故事,而撰寫出故事的作者,袁哲生,正如阿豪一樣溫暖善良並天賦異稟。

以此來說,既然阿豪以袁哲生為角色原型拓印而來,想必也能從其真人真事中找到關於離開的原因,焦慮症,則是從中被揭露的秘密。原來,看似完美的外表,深藏著不能失敗的焦慮,本應該幫助人進步的積極面,就此化身成日不落的完美主義,好似一頭兇猛巨獸,日日追趕著失敗,導致代表瑕疵的脆弱也要相應躲藏,藉此不被完美的期待給傷害。

再來,司馬光的故事,作者袁哲生為其賦予「脆弱的故事」之標題,我想,參照到此,關於阿豪的離去,我們應該也都明白,兇手便是高掛頭頂的完美期待,就像一圈套在脖子的束繩,只要未達標準就會慢慢地緊縮,讓人近乎窒息,卻又不至於死去。當然,阿豪並非不受上天眷顧,充足的天賦讓他面面俱到,人人喜愛,殊不知,天賦這頂光環,就像日不落的詛咒,讓陰影無所遁形,溫暖的光甚至吸引著各式迷惘的人來取暖,連帶而生的責任感,更構築出亮麗的光牢,以此囚禁了阿豪。然而,就算是溫暖萬物的太陽,終有一天也會燃燒殆盡,渺小的人類,怎麼可能不被他人給掏盡。

不過,阿豪實在太善良,沒人問過他怎麼了,他就也不說了,一座漂浮的孤獨冰山,看似冰心玉潔,甚至一塵不染,海平面下卻藏著一整片不見光的情緒與脆弱,進而為生活留下許多白,藉此阻隔內心的黑,卻不知道怎麼來填彩,就此那些白,被挖成一個又一個的空。以此來看,善良架空了阿豪,讓他只能一昧承受,繼續把自己掏空,以自己的白包容所有人的黑。

把握時間,掌握方向,但到底要去那,根本沒個底,阿豪走著走著就也丟了自己,不斷積累的失落,最終,也變成無以名狀的墜落,碰一聲,碎裂的心,刺穿了命。

故此,即使阿豪是顆耀眼的太陽,終有一天也會崩塌殆盡,有人說阿豪所留下的最後身影,象徵了他被整面牆的陰影給吞沒,但我想,即使只有短短几秒鐘,或許也是終於放下偽裝的時刻,才會放手讓代表脆弱的影子任意膨脹。因此,我想那或許不是吞噬,更像一種擁抱與和解,雖然,這一抱就天人永隔。

梳理至此,觀影時說不清的困惑與捉摸不定都有了答案,之所以會從阿豪的溫暖笑容感到迷霧重重,我想,就是因為他把脆弱都給藏匿,然而,沒有脆弱看似完人,卻也是喪失人性。就此來說,在墜落之前,阿豪早就因為喪失脆弱而流失溫度,變成一具只為他人而活的冰冷屍體,此時再來敲破水缸,當然流不出任何一滴水,畢竟,代表生機的眼淚,早被炙熱的期待與責任給全數蒸發。

可惜,回到電影中,阿豪不被看見,也不被理解,所有人,都像司馬光的朋友,看到陰影就一鬨而散,好似它會吞人,殊不知,這個抑鬱的小朋友,只是想要獲得拯救,甚至簡單的擁抱,而非掛滿期待的無字天書,抑或是那荒唐的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由此可知,阿豪的脆弱,一直暗自禱告被人看見,卻又擔心被人發現,沒了水缸又不敢哭喊,永晝之下的陰影就漸漸地被他藏到不知去處。

就此來說,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另外一部當紅韓劇,《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劇中曾有一段對白,表述孩子的出生都是因為需要父母,但阿豪的故事,卻又讓人不禁在想,難道孩子的出生,不也是因為父母需要孩子嗎?

墜落早已開始,人們還以為只是日落。

想要依偎著光的影

阿和與阿豪,這一對兄弟看似位於光譜的兩側,卻也都被驅趕到極端,甚至墜落,箇中原因更是相同,不管是誰,都被高掛的外在期待給傷害,一個因為做得太好,一個因為做得太差。                         

兩兄弟之間的落差,在父母的眼裡,並非獨特有個性,而是恨鐵不成鋼的不成器,為此,手足關係扭曲成競爭逐利,只有做得好的人,才有愛,才有名分。阿和,作為不斷戰敗的那一方,即使沒有失去生命,也失去了踏實存活的能力,陰錯陽差下,走入牢房被剝奪自由也是得以預見的發展。然而,當溫暖到令人討厭的哥哥走了,阿和有所頓悟,原來受苦的不只是自己,原來沒有人是幸福的。

故此,阿和的洗心革面,看似突兀,其實早有鋪陳,死亡就是阿豪留給阿和的禮物,以此來說,《陽光普照》利用追尋極端的犧牲,讓阿和有所留步,進而不再傾斜自己去墜落。不過,阿豪的禮物不僅一份,探監時的刺激,就像埋下的種子,讓阿和不再壓抑,綻放出勇氣,藉此打敗自我否定式的內在語言,嘗試順著自己的心說出自己的愛,為此,即使笨拙,那一聲,爸,要不要喝東西,也成了修復的關鍵。

當然,相同於阿豪,阿和也有甩不掉的束縛,就是那份本該塵封的灰暗歷史,菜頭。

有關菜頭的演出令人心生恐懼,但回到故事裡面來看,菜頭也不見得就是個大反派,畢竟,電影的視角是以阿和一家來出發,所以我們的情緒也跟著阿和的成長在走,但菜頭不一樣,入獄後,菜頭的日常就中斷了,人生也順帶停滯了。

為此,出獄後的他,不只多關了三年,更遺失了三年的日常,進度的落後,必然造成心底極大的慌亂,然而,菜頭遺失的也不只是日常,更還有其中的根,被查封的家,被拋棄的人,都像是在提醒菜頭,沒人愛你,沒人在乎你,所有付出,即使無悔,也像沉入水底的無應,浮不起任何幸福漣漪,只有滿溢卻無家可歸的委屈。

以此來看,或許菜頭的索取,只是因為太寂寞,之所以找麻煩,只是一個笨拙的藉口才好去看朋友,即使這朋友根本不在乎菜頭,卻也是他僅存的太陽。爾後,為了綁住太陽,菜頭想盡方法拉攏阿和入夥,藉此創造共犯關係,以獲取持續性的關注,就算扭曲,卻也確保了阿和難以從旁落跑。甚至,菜頭也是以此在測試,看看阿和能夠為自己有多少奉獻,卻沒想過,阿和的幫忙,根本就不是因為感情,只是為了脫身。以此來說,菜頭看似綁住了阿和的身,卻總是留不住他的心。

除了綁架阿和,我猜菜頭也在暗暗期待,終有一天,阿和出手制止他,就像真心好友一般,推著他浪子回頭,可惜,現實總是冷酷,阿和不只沒想過拉起跌落的菜頭,甚至只想甩開。以此來看,菜頭就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自顧自地付出一切,卻喚不回一份親密,張狂的髮色,兇狠的眼神,都是呼應寂寞所擺放出的武裝色。

痛心的不是被討厭,而是不被看見。

緊緊跟隨卻不被看見的影

關於父母的描繪,通常最難下筆,一方面太過容易讓人投射,梳理時情緒起伏不斷,另一方面,炙熱的愛意,在華人文化的醃製下,變成沒說出口的秘密,難以理解。

就此來說,《陽光普照》如實地呈現出臺灣家庭的特色,愛而不說,阿文作為兩兄弟的父親,則是完整地體現出這種彆扭,對於不成材的小兒子擺著一副臭臉,即便是驕傲的大兒子,通常也是公事公辦地處理問題,頂多加上一句老掉牙的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如此這般僵化,看在堅毅如水的母親眼中,正好像是一個破舊無聊的爛笑話。

然而,阿文這個角色做為父親之所以迷人,恐怕也不只是他演得很生動很討厭,更也因為他把內心的不知所措給具體化,反覆出現的「我只是駕訓班教練」 ,看似暗指父親透過兒子補償自己的不足,但也傳遞出父親的低價值。這份自卑搭配父權主義,就像阿豪的完美,捆綁住阿文,讓他無法去示弱,深怕一低頭,那滴不該現身的淚珠就會滑落。不過,隨著年紀增長,當上了父親的二兒子,懂得華人父親的執拗,其來有自,貼心地為其擺上階梯,張口喊得那聲爸,就此柔順地化開了纏繞許久的怨與冤。

當然,對於阿文來說,擺到半百的臭臉,不可能說笑就開,阿文還是得要擺出架子。不過,那份被兒子感動的心,早已被挖出,激動地想要為兒子做些什麼,殊不知,這份激動,太過沖動,扭曲成一場命案。爾後,正當阿文揭露自己的付出時,陽光碰巧散落其身後,逆光下,阿文變成全黑的剪影,電影除了藉此點明阿文就是躲藏在後的黑手,更也以此闡明父親的愛,深藏不露。

承前所述,鍾導的鏡頭故事,通常都是聚焦在華人男性的內在糾葛,《陽光普照》中的女性,不管是阿和的母親或是小玉,也看似都在幫男人擦屁股,即使如此,縱然敘事比重不大,鍾導還是在男性糾葛中,巧妙地安插許多專屬臺灣女性的苦澀。

其中一幕,阿和從少輔院出來後跟小玉兩人坐在床邊時,小玉的表情非但沒有欣喜,眼角還掛著一珠淚滴,嘴角抽搐的表情更像是在壓抑。就此來看,小玉的悲愁抑鬱,因應阿和的歸家而來,如今小玉不只是要做好原本的母職,更要開始一輩子的妻職。華人社會所賦予的女性使命,服務他人的命令,對這位肩膀窄小的女孩來說,鐵錚錚來到眼前,變成一道無法擺脫的悲苦命運。因此,琴姐這個過來人之所以如此迅速接納小玉,甚至是直接抱住其身軀,原因不會只是身懷骨肉,更聚斂了許多惺惺相惜。

談到琴姐,就接續來到片尾那幕山景,面對阿文的揭露,琴姊用力地揮拳揍向老公,看似在責怪,心底卻也同時在淌血與心疼。甚至,如同小玉一般,母親與妻子的雙重身份,推動著她概括包容兒子與丈夫的黑,以此來看,琴姐跟大兒子阿豪異常相似,都是用自己的光來照亮別人,即使這讓人燃燒殆盡。故此,琴姐的故事,雖然非敘事焦點,交錯堆疊下,卻又點出華人女性的普遍處境,一個個被照顧責任架空的女性。

最後,《陽光普照》有一段令人深刻的呈現手法,「風捲著落葉越吹越大」那一幕。

表面上來看,那就只是一個過場,但這樣的過場卻也讓人不禁想到《美國麗人》中經典的「風吹塑膠袋」一幕,為此,《陽光普照》或許也是想要以此隱喻人生總被命運給捉弄的無常,畢竟,劇中要角,那一個走得不顛頗?

爾後,隨著風越吹越大,葉子越卷越快,一個明顯的漩渦出現了,恰巧能對照到電影后段的兩段大事,一是阿和被黑道抓走,二是阿文揭露自己殺了菜頭。此時此刻,電影採用平行敘事,讓觀影者上一秒還在為阿和的幸福開心,心想惡有惡報,終得浪子回頭時,下一秒就被阿文的揭露打上一道重拳,原本的幸福也因此沾染上一片猩紅與灰影,這般拉扯與交錯,再次把故事的焦點給帶出,一個有光有影的世界。

就此來說,風捲葉這個看似留白的安排,其實填滿了豐沛的訊息,就像琴姐、阿豪與阿文的舉動,看似什麼都沒說,卻又什麼都做了。為此,電影的留白,不只是空白,更像起跳前的蹲下,跨步前的駐足,比如說,另外一幕,電影不只反常使用冷冽畫面烘托阿豪的死,前一景也使用烏雲遮蔽太陽來醞釀故事的發展,就此才能為「擠破暖色幻夢」提供足夠張力。由此可知,不管是雲或風,都是透過節奏上一動一靜的反差動能,引領觀影者走上下一個山坡,以眺望更遠的風景。為此,陽光普照這個片名,帶出的也不只是高掛在天的太陽,還有散落於地的陰影。

沒說出口的,往往比能說出口的沉甸。

結語

整體而言,觀看《陽光普照》的過程,明顯感受到故事被切割成三段,但又不覺得突兀,畢竟,很多時候,當我們回望人生時,豈也不是一段又一段地整理與歸位,有些主題就這樣伴隨著我們一輩子,像是阿豪的溫暖與死亡,有些主題則會潛伏到背景變成影,像是阿和的黑歷史。然而,不論連續或不連續,顯現或不顯現,就如電影調抹出的氛圍,每道亮麗的光,除了鮮明人生的色彩,也會構築出具體的影,讓人的一生變得有稜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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