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問題的答案已經很清楚了:禁慾主義僧侶看起來是生命的敵人和否定者,其實恰恰是生命偉大的保護者和肯定者的一部分。那麼,那種病態又從何而來呢?
毫無疑問,人確實要比其它任何動物都更加多病,更易動搖,更有變化,更不確定,人是多病的動物。但這病源在哪裡呢?
當然,人要比其它任何動物都有所作為、敢於創新、桀驁不馴,更能向命運挑戰。
人是勇於以身試法的偉大試驗者,他永不滿足,慾望無窮,要跟動物、自然、神靈爭奪最終統治權; 人是始終不可征服的,他永遠憧憬著未來,其強力驅使現實中的他一直往前奔,沒有片刻寧靜。
這樣一個勇敢而智慧的動物怎麼會不是所有病態動物中患病危險最大、病期最長、病情最重的呢?
因此人常常感到厭倦,歷史上發生過大規模的厭世流行病。厭惡、疲乏和自我煩惱,這一切加在人身上就會有十分強勁的爆發,結果又變成一副新的枷鎖。
人這位自我毀滅大師在傷害自己時,會像變魔術一樣,將這種對生命的否定變為大量柔聲細語地肯定生命的話,而在這背後,正是那傷口迫使他生活下去。
如果除去禁慾主義理念,那麼人、動物人迄今為止都還沒有什麼意義。他們在地球上的存在沒有目的。“人的目的是什麼?”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人和地球缺乏意志,在每一個偉大人物的命運背後都有一個更大的聲音:“白費工夫!”
禁慾主義理念恰恰意味著缺少一點什麼,意味著有一大片飛地包圍著人,人不知道怎樣為自己辯護,怎樣解釋和肯定自己,他為不能解決自己存在意義的問題而痛苦萬分,他也為別的問題而痛苦,他根本是一個患病的動物。
但他的問題不在於痛苦本身,而是面對“我們為什麼痛苦”而無法回答。人這個最勇敢、最能忍受痛苦的動物並不否認痛苦本身,他想要痛苦;如果有誰給他指出痛苦的意義、痛苦的目的,他甚至以痛苦為樂。
正是痛苦的無意義而不是痛苦本身成了長期壓抑人類的災難,而禁慾主義理念給人類提供了一種意義!
直到現在,它還是人類的唯一意義,而任何一種意義都比沒有意義要好;不管怎麼說,禁慾主義理念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權宜之計,痛苦得到解釋,空白得到填補,自殺之路被阻斷了。毫無疑問,這一解釋也帶來新的痛苦,更為深刻、更加內向、毒性更大、腐蝕性更強的痛苦:它將所有的痛苦都歸之於罪惡。
儘管如此,人因此得到拯救,他有了一種意義,此後他不再是一片風雨飄搖中的落葉,不再是鬧劇中“無意義”的玩偶,他現在能夠有某種追求了,至於其追求的內容、目的和方法是什麼,就無關緊要了:關鍵在於追求本身獲得了拯救。
但我們不能閉口不談那全部追求實際上要表達的東西,禁慾主義誘使這種東西去仇恨人類,甚至仇恨動物、仇恨物質;誘使它厭惡感官、厭惡理性本身;誘使它畏懼快樂和美麗;誘使它擺脫所有幻想、變化、生成、死亡、希望,甚至追求本身。讓我們鼓起勇氣正視這一切:這一切都意味著一種虛無的意志、一種反生命的意志,意味著對生命最基本條件的否定。但它確實是,而且還將繼續是一種意志。
最後還是讓我用開頭的那句話來結尾吧:人寧可追求虛無,也不願無所追求。
——道德譜系
【本文摘自《尼采自述》(黃忠晶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