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依賴他人
仰仗權威
因為我們心中無光
而光不是他人能給予的
唯有深入探索自我的真相
才能點亮你自己的光
我們是什麼樣子
世界就是什麼樣子
外面沒有別人
只有你自己
就在我打消所有他力救濟的意圖時,某天我逛完紐約的Bloomingdales百貨公司,正在路上散步,抬頭看見前面有間小型的書局,是我一直想探個究竟的探索書屋(Quest Bookstore),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推門而入。這間書屋也是著名的通神學會辦公室所在地。我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書架上各式各樣的宗教、哲學與玄學著作。當時我並沒有戴眼鏡,遠距離的東西是看不清楚的,可我被遠方書架上的一張照片莫名地吸引著。
我眯著眼睛走上前去,發現那張照片上的人物是一個看似女孩的印度男孩,書名是《克里希那穆提:覺醒的歲月》(Krishnamurti:
The Years of Awakening)。
此人是誰我那時一無所知,看見那個旋轉書架上全是他的著作,顯然是位有分量的人物。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是以他的照片做封面,他的臉從年少到老邁變化大得驚人,好像每個階段的他都不是同一個人;尤其突出的是普普·賈亞卡(Pupul Jayakar)所寫的《克里希那穆提傳》的封面照片。
那張照片上的他應該是五十歲左右,我覺得那是我見過最俊美的一張臉──這張臉似乎不容許一絲一毫的含糊與妥協,透徹的眼神像是在遙望著另一個世界;通常這樣的眼神裡總帶點夢幻成分,他的遙望卻是警醒的、了知的。
我只能說我被那張臉迷住了,旋轉架上的書我全買了下來,回到SOHO的家中開始一本本地閱讀。克里希那穆提的書中沒有任何媚俗的廢話,句句正中核心,一針見血地點穿了人類的自欺與無明,他的洞見已經探照到人類意識的底層。如同世上無數受到他話語感召的人一樣,我知道五十三參的旅程已經到了盡頭。我找到了!
克氏的教誨看似哲學、禪、中觀與佛家的原始觀點,但是其涵蓋的層面以及微細的程度又似乎超越了以上的範疇;
基本上他是一位無法被歸類的老師,他的教誨簡化地說就是最究竟的真理。因為究竟真理已經超越自我中心的活動,深入於真空無我之境,所以是不能言傳的。
傳統宗教組織對於無法言傳的真理多半以直觀的“悟”來下手,但克氏的解說方式卻是從反面切入,以現代人易懂的語言工具透過對談層層揭露意識中的真相。既然無法從正面說明,那麼就從反面一一破除各種幻覺、象徵、名相、意識形態、價值觀、教條、理想、時間感、掙扎與二元對立。
當所有的無明之網被解開時,不需要任何刻意的修煉或鍛鍊,也不需要再建立任何觀點與概念,人心自自然然便能安住於解脫的空寂狀態。
當機緣成熟時,開悟的薰風會不請自來,這便是克氏所謂的“無為之道”。但無為總給人一種不知該如何下手的感受,似乎太過於輕鬆了,習慣於有所作為的人類很難體會只是存在的那種心境,而總想抓住什麼、追求些什麼,於是能量就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耗損。
然而凡是能抓得到、追得著的都不是真相,都只是我們認假成真的幻影罷了。
克氏的話語促使我反思自己追尋真理的過程,沒錯,追尋的本身就是在脫離事實的真相,雖然追尋也能帶來希望、快感,追尋也能滿足自小就有的征服欲,但追尋畢竟投射了時間感和未來的幻覺,故而忽略了當下的真相──真相包括內在與外在的種種情境,亦即內心或意識裡的思想、情緒和身體的覺受,以及外在發生的事和各種關係的互動。
他說:“冥想既不是重複誦唸,也不是神通經驗,更不是刻意止念。咒語和念珠雖然可以使妄念安歇,然而在本質上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催眠的形式,還不如服鎮定劑算了。”
我回想起自己一開始接觸宗教時,法師教給我的幾乎都是持咒和觀想法門,再不然就是透過隨息、數息來集中焦點和妄念。一開始這些方法都很有效,賓士的思維活動很快就安靜了下來,但不久又恢復了原狀,於是我又得重新數息、持咒,就這樣重複再三來來回回地角力。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產生懷疑:難道這麼做就可以解脫了嗎?答案是,它不但無法幫我解脫,還進一步製造了更大的矛盾,因為我和人說話時心裡想的是咒語,在進行某件事情時也無法全神貫注於眼前的工作,心裡老是掛念著修這件事。克的話完全印證了我的疑惑,於是我繼續閱讀,看看他還要揭發些什麼。
他說:“盲信和抱著教條不放的人無論如何也進入不了冥想的領域,逍遙自在才是冥想的首要條件,而它意味著徹底放下社會的假道德與價值標準。這便是冥想的起步”,“冥想就是當下自發的天真情境,這樣的心永遠是寂然獨立的”,“一旦身為印度教徒你就無法獨立了,同樣的,其他教徒也都無法獨立。一個因承諾而受到束縛的人怎麼可能寂然獨立呢?
寂然獨立意味著不受影響、天真、自在與圓滿。假如你真的能寂然獨立,就能大隱於市,而且永遠會做局外人。能夠寂然獨立,才會有完整的行動及合作的精神;因為愛是完整的”。
閱讀了克氏一長串的見解,我很慶幸自己是個滑溜的麵條,我的心至今沒有被任何人或任何組織所制約,同時我也意識到獨立的追尋過程遠比加入某個組織要辛苦和不安全得多,然而真理這朵深山中的百合絕非一蹴可及的,沒有一點實驗和冒險的精神恐怕是很難找到的。
接著克氏更進一步地引申自由與暴力的關係。他說:“自由就是一種無限的空間。當空間不夠的時候,暴力一定會出現”,“社會文化的範圍過於狹窄,裡面毫無自由可言,因為缺乏自由,所以才會失序”。
這些話讓我開始思考我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確實是沒有空間的,父母不尊重你的自主權、成長權和試誤的權利。師長則一味地灌輸你各種是非、黑白、對錯的觀念;他們在上課時你只有聽的份,過程裡既沒有討論,也不鼓勵質疑,若是學生有所質疑,多半被視為叛逆分子。婚姻制度則使得自由戀愛變成了毫無彈性的終身承諾,怪不得家庭、學校、社會,處處都有暴力和失序的現象。
克里希那穆提的洞見
克氏的真理顯然是以人為本位的,他不像傳統的宗教導師總是致力於集體秩序的維護,總勸人忍辱、持戒、行善,臣服於社會認同的美德;他更深一層地洞悉到人心若是沒有自由的空間,就會因壓抑和不忠於自己的真相而滋生出暴力及失序,而集體的秩序也會跟著瓦解。畢竟所謂的國家、社會和民族這些宏觀名詞,不過就是許多被壓抑的個人組合而成的。然而從古至今個人對抗集體的戰爭一直沒間斷過,世界並沒有因反叛和革命而獲得改善,人類也沒因此而真正轉變。
在這個宏觀的議題上,克氏也有他的洞見,他認為人類的自我感和與其他生命之間的關係創造了社會和宇宙,因此個人就是宇宙。他認為社會運動和政治改革都無法徹底轉變這個世界,除非每個人快速地產生突變。他說:“制度永遠不能改變人類,制度永遠是被人類改變的。”有人問他小我的力量如何能改變社會和宇宙,他回答說:“滔滔的恆河之水是由無數的小水滴匯聚而成。所有改變人類的重大運動都是從某個小我開始的。”
然而小我又要如何開始呢?這“如何”二字一出口,已經暗示了方法與追求之心,克氏敏銳的心智立刻照見這其中的陷阱。他說:“如何二字指的並不是方法,而是一種探索,但改變到底是什麼?真有改變這回事嗎?還是隻有在完全改變之後,你才能問這個問題?……改變意味著從現有的狀況轉向另一個不同的情況。這個不同的情況到底是現有狀況的反面,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東西?如果它只是現有狀況的反面,它就根本沒什麼不同……譬如冷、熱,高、低;正中有反,反中有正;因為有對比,它們才會存在。然而凡屬於比較級的東西,即使有程度上的不同,骨子裡的本質還是相同的,因此改變成相反的情況其實就是根本沒變。即使改變的舉動能帶給你一種上進的感覺,仍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幻象。”
這一大段話令我開始省思傳統修煉的問題。當我們努力在修的時候,心中其實充滿著想要變成某種理想狀態的慾望,這份慾望的本身就會令我們原地踏步。怪不得我接觸過的某些努力打坐或打七的老參,並不給人一種人格成熟、智慧明透的感覺,反而有一種較量和競爭的世俗感,比不修的人還要封閉、狹隘。多年之後臺灣開始有人引介上座部的原始佛法,譬如佛使比丘和阿姜查的著作,許多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佛陀在兩千五百多年前提出的觀察──人類是顛倒的──指的就是人心中想要變得更好的慾望。
與佛法印證之下,人們開始明白克氏的教誨與佛家的精神基本上是殊途同歸的,你甚至發現連老莊的洞見與克氏的全觀也是旨趣相通的。接著克氏指出神聖的真諦,他說:“你把人生劃分成神聖與凡俗,道德與不道德,這種分別之心才是不幸和暴力的溫床。萬事萬物都是神聖的,否則就沒有一樣東西是神聖的”,“神聖的東西沒有任何屬性。寺廟裡的石頭、教堂裡的神像,這些象徵都不神聖。人們因錯綜複雜的慾望、恐懼和渴望而稱之為聖物,但這樣的神聖仍停留在意念的領域裡;它們是由意念造成的,但意念是毫無新意,也不神聖的”,
……在意念中運作的心智不論如何渴望神聖的事物,仍然是在時間的範疇內活動,在支離破碎的範圍內活動著。那麼心能不能完整而不破碎呢?”
這些話提醒了我,也令我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活動總是落入批判、嘲諷和對立,這些瞬間顯現、永無止境的微細衝突,如果沒有反觀的能力,基本上是完全被我們忽略的。這樣的忽略和遺漏就是佛家所指的不知不覺與沉睡不醒。
克氏所說的完整而不破碎的心,指的就是不揀擇、不譴責、不判斷、不比較、不分別、不詮釋的覺察或覺知,亦即純粹的觀照;以佛家的術語來說就是中道實相觀、如實正觀,或是禪宗的“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以及“直下覷透”。
克氏強調的是萬緣放下,這萬緣放下在傳統宗教組織的錯誤詮釋之下,使人們以為修道就是要棄世、禁慾、離群索居、苦行自虐,因而形成了嚴重的聖凡之分,對塵世經驗生起自慚形穢的醜惡感和罪惡感,似乎只有宗教組織和這些組織裡的人才是聖潔無罪的。
此類思想助長了宗教組織過度膨脹的文化地位,從古至今有五千多場(現在還在激增中)因信仰和宗派的不同而引起的戰爭,這真是人類的無明和作繭自縛的極致展現,因此克氏大膽地指出:“這個世界一向慣於遵守傳統的途徑,其實我們內心的不安就是由此開始的。因為我們追尋的總是別人的許諾,我們不假思索地追隨別人所擔保的無憂無慮的精神生活。我們大多數人都反對暴君式的專斷體制,內心卻接受了別人的權威或專制,允許他們來扭曲我們的心智和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如果我們開始全盤地拒絕,不是在思想上,而是在行動上拒絕所有的宗教權威、所有的禮儀和教條,我們立刻會發現自己陷入孤立狀態,而且開始與整個社會為敵,而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高尚人士了。然而只要一涉及面子問題,就不可能接近那無限的、不可臆測的實相了。”
我在閱讀這句話時眼淚禁不住地泉湧,這是一個多麼無求的心靈啊!如果一個人還有絲毫的顧忌,都無法揭發真相到如此透徹的程度,這樣的慈悲是不易被落在面子陷阱裡的人瞭解的。
中國這個古老的民族數千年來最大的包袱就是面子問題,不但向外馳求物質享受和麵子有關,就連所有的倫理、道德和教條之中都混雜了面子的成分;愈是爭強好勝,愈是完美主義的人,愈是要面子。我回想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有多少的人際糾紛是因面子受損而引起的。
奇特的是,面子只是我們製造出來的意象或形象,為什麼我們會把它當真,甚至不惜犧牲性命來護衛它?是不是因為人心之中都有自卑和自我否定的傾向?然而這份自卑必定是從想要變得更好的慾望而來的。在這個問題的探討上,研究量子力學的科學家戴維·博姆(David Bohm)與克氏進行了一場完整而細微的討論,後來結整合《超越時空》這本書。
博姆認為人類一旦有能力製造更精良的器具,便推而廣之地認為自己也需要變得更好;人類的思想很自然地總是投射出更高的目標。接著克氏提出了時間感的問題,也就是佛家所說的過去心、現在心與未來心;人一開始瞻前思後,就會產生期望與懊悔,於是內心的交戰、掙扎、衝突與困惑便接二連三地湧出。追蹤到這裡,我們已經發現自我中心或我便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接下來的問題則是,這個我要如何脫落呢?
“如何”二字一出現,我們又回到了方法的問題。從古至今的宗教人士都企圖透過某些方法來打破自我的牢籠,體悟宇宙無限的大能,他們嘗試苦行禁慾、離群索居、禪定冥想,所有能努力的都努力了,但沒有任何努力真正達到了目的。博姆接著問道:“是不是因為所有的努力仍然侷限在變成的範圍之內?”克氏回答:“沒錯,不過人們始終沒有領悟到這一點。他們必須把這一切都放下。”
這裡指的就是放下心中的時間感,只進行每一個當下純粹的觀察和聆聽。因為克氏不強調刻意修煉(剛才提過刻意修煉之中一定有變成的慾望,所以仍然陷在自我中心的活動裡),
他指出只有在日常生活自然進行的活動中維持開放而純粹的看與聽,才有可能無為地領悟當下。
他說:“聆聽的時候腦子裡有沒有聲音,還是完全沒有任何噪音或妄念?假設你想表達某種超越文字的東西,但如果我不能完全安靜地聆聽,我就無法瞭解你說話的深層意涵。現在就是當下這一刻,裡面盡是一些時間感和思想。思想一旦止息,當下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換言之,當下就是空無,空無就像零這個數字,它包含了所有的數字在內,因此空無就是萬有。但是我們非常害怕進入空無狀態。”
“空無包含了整個宇宙,裡面不再有我的瑣碎渺小的恐懼、痛苦和焦慮。空無意味著整個宇宙的慈悲,而慈悲即是空無,因此空無就是無上的智慧。”
克氏所指的空無和佛道兩家的究竟真理如出一轍,那是一種大智若愚、化繁為簡的狀態,因此克氏又說:“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夠簡單,他就能瞭解錯綜複雜的人生。但我們的起步就是複雜的,所以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簡單。我們的腦子受到的訓練就是去認識複雜的東西,並且還想得到解決這些複雜問題的答案。我們無法認清單純的事實是什麼。”
這些話使我聯想起老子所說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複雜的知識系統並無罪,但是在人尚未認識自己的真相之時,這些知識只會使事情複雜化,然而一旦體悟到損之又損的空無及無為,知識就成了可以活用的工具;換言之,是人在運用知識而非被知識所役用。
克氏對人類的性慾、貪、嗔、痴、恐懼等自然展現的能量,抱持的仍然是一以貫之的中道,既不排斥,也不壓抑,更不耽溺,只是隨順這些能量的示現,佐以純然的觀察或看。如果當下看破排斥、壓抑或耽溺都是自我中心的活動,當下立即轉成空無或無我,此乃轉識成智、煩惱即菩提的風味,而空無之中自有至真、至善、至美與大愛。
克氏如同一位慈悲而激進的智者,在上提下拉、節節逼近的揭發中,幫助讀者頓悟和產生突變,進入他已經置身其中的無路之國和不可思議之境。我的心被他的赤誠震撼得顫抖,多年來我對人性的疑惑和觀察,終於在他的字裡行間獲得了澄清與印證。我對這個世界徹頭徹尾的不滿如同火山灰一般開始塵埃落定。千年老婦終於覓得了歸途。
然而,這蕭伯納口中最卓越的宗教人物、亨利·米勒最想結識的人物、赫胥黎心目中的佛陀再現以及紀伯倫心目中的基督化身,在臺灣人的意識裡卻是個不存在的或無人知曉的陌生人物。我決定回臺灣後,一定要和曹又方、簡志忠與王季慶商量如何有計劃地譯介克氏的教誨。
選自《死亡與童女之舞:胡因夢自傳》(胡因夢著,圓神出版社,199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