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書院

在記憶這把繁鎖中，故鄉的夜是一把寂靜的鑰匙。這鎖得怎麼開啟呢？故事要從父輩開始說起。那些年沒有電燈，農戶都靠油燈或燒柴（山林裡附有松脂的燒柴，易燃）得以照明。在家鄉，油燈也叫煤油燈，是家裡上得了檯面的照明物。每逢夜幕降臨，那些細若遊絲的微光從灰黑的燈盞裡擠出來，光點似天上殘星擺弄在屋宇下，人們趁著亮光圍坐在火塘邊，臉紅撲撲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根壓扁的粗線，整個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言語，似乎大家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秘密，這種秘密來源於黑夜。當然，有時也有老鼠的聲音。老鼠餓了，便躡手躡腳地鑽出來覓食，細小的爪子爬走在泥土地板上，不經意間發出奇奇怪怪的摩挲聲，那聲音令人顫骨，麻酥酥的，我至今聽大人們說起這個場景時全身上下都起雞皮疙瘩。於是，故鄉的夜晚從油燈開始。油燈製作簡單，下方是一個鐵皮木方箍成的底座，中間是一個凹陷的鐵碗，鐵碗裡有一個小弓形橋，橋中央有一小孔，專門用來放棉線；上面置一喇叭狀玻璃燈盞，燈罩可以用酒瓶鋸成；外圍的玻璃面拴上細鐵絲，倒上煤油，穿上棉芯，簡易的油燈便成了。故鄉的夜晚有風，憑什麼判斷風從哪裡吹來呢？你把油燈置於窗臺或案桌，橙黃的燈苗隨著搖曳起來，像跳一段妖嬈的舞蹈。那燈苗身子朝哪邊弓得最多，即可判斷風的走向了。煤油燈使用一會兒，燈苗就會逐漸變小，燈光也會隨之變暗，這時，需要用針或燒香撥去燈頭上的燈花，把燈芯往上挑一下，燈光頓時就會明亮不少，燦爛的煤油燈在夜裡熠熠生輝。使用一段時間後，燈盞內會附著一層灰黑的煙霧，燈殼漆黑，那是被油煙燻黑的，燈光孱弱，於是故鄉的夜更加逼近了。很多時候，天一黑，人們都要睡覺，那時候是真做到了早睡早起。所以那個年代的人，精神好得很。沒光的夜晚，大人們一群兩群的圍坐在牆角根兒抽旱菸。“吧嗒吧嗒”的聲音此起彼伏。彼時，天上繁密的星星亮著星光，星光灑照下來，像一顆顆會發光的種子種在大地上，隨即長出光亮的苗照亮大地，於是，黑夜消失在銀色的月光中。記憶中，雲南的天永遠黑不透，倘若有月亮的夜晚，那就更有意思了。我們一群孩子奔走在麥地裡耍弄，累了就躺在綠油油的麥苗上舒舒服服地遙望天上銀亮亮的明月和星星，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有一段日子，成天陰雨，月亮藏在濃黑的天空裡不願露臉。我奇怪地問父親：怎麼最近沒有月亮了。父親說：月亮一直都在的，只不過它被黑雲蓋住了，光亮滲不出來。少了月亮，便感覺夜裡少了一份安全，丟了一份柔軟的靜謐。但大多數情況，故鄉的夜晚都是有星星和月亮的，銀銀的，亮亮的，像一絲和風拂進心尖。春天的夜晚，春風細潤地拂面而來，帶著一絲絲寒意，讓人冷不丁打一個噴嚏。大多數情況下，春天的夜晚是可以感受到生機的，嫩綠的草，含苞欲放的花，蹭蹭往外冒的新芽，那強烈的富含生命的氣息朝著你噴湧而來，頓覺春天的夜晚十分美好。我尤其愛夏天的夜晚。夜色如水，月明星亮，悠然安靜的夜晚，人們可以枕著盈盈的月光入眠，潤生生的月亮光鑽進屋子灑在人身上，舒舒服服，像是月光在給人做一次無聲的按摩。夏天的傍晚時分，太陽羞紅著臉向西漸漸沉落，綠油油的森林染成了橘紅色，宛如一張碩大無邊的彩色綢緞飄忽於天際之間。那場景，令人開始感悟生命。林海深沉，為叢林裡的萬物敞開了博大的懷抱，顯露出山的溫柔與恬靜。夜幕中的草叢木竹，農舍村野，披星戴月而歸的匆匆行人，都被徐徐彌散的炊煙和薄霧所覆蓋，一場關於黑夜的盛大之事正在一點點鋪展開來。群山逶迤，由於被墨色掩蓋，已經分不出哪裡高低，哪裡深淺。山村裡的天空佈滿了星星，它們銀光輝映，錯落有致，稀稀拉拉的都圍著北斗轉，密密匝匝的都聚集在銀河兩邊。明的、暗的，還有銀色的，一個個神秘地撲閃著眼睛。村莊的夜空，是繁星的家園。只有在濃黑的天空，在靜夜，星光才會更加璀璨。相對於霓虹燈徹夜閃爍的小城，山村夜空是這樣的迷人。 故鄉秋天的夜晚來得快。秋天的夜晚，清靜，卻不沉寂。偶爾傳來熟透的玉米之間的竊竊私語，枯黃的小草嘮著閒嗑，他們低頭耳語，互道晚安，這是山村夜晚特有的聲響，安撫人心。山裡人遵循祖上流傳的規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百年來，山裡人從不會違背這個規矩。在山村農戶心裡，夜晚就是夜晚。夜晚，是生命力量的積蓄，就像埋入地下的種子，只有經歷了黑暗，才能萌發出新的生機，山民們總以飽滿的精神去迎接第一縷曙光的到來，用勞動的歌聲伴隨著一天又一天太陽的升起。在收穫的喜悅裡過著一個又一個夜晚。冬天的月光最白最亮堂。銀色的月光，映襯著白雪，落滿了山村的曠野和屋頂，染白了山川河流，在孩子們的心頭，也好似有一盞明燈高高掛起，在夜光下打雪仗最好玩，整片雪地被輝照得亮堂，田野裡你追我趕，硝煙瀰漫，叫聲、笑聲、吶喊聲，聲聲尖刻，幼稚而又逼真的聲響混雜一片，成了山村裡所特有的鬧騰。幾個回合下來，總有你輸我贏，我勝爾敗，往往要等滿頭大汗方能偃旗息鼓各自回家。山村裡的夜晚，四季分明。春夜，百花熟睡，氣息均勻，河流裡的春水亮麗如劍；夏夜來了，綠樹相棲而臥，滿目睏意，幽黑深邃的夜空，宛如山頂上撐起的一個巨大屋頂，當你仰臥在村口的草地上細細端詳時，你一定會發現，天空像一張漫無邊際的巨大的黑網。它帶給山裡的孩子們多少的想象，又啟發孩子多少的憧憬與啟蒙。秋夜，那是一個收穫的季夜，田野山川，山裡山外都是成熟的泛著甜香的玉米和熟透的果實，預示著大農業的勞作已經進入尾聲；進入冬夜，大山蕭寂枯敗，山野光禿禿的，沒有一點兒活著的景象了。無論走過多少年，翻過去多少個春秋冬夏，令我魂牽夢繞的依然是故鄉的夜晚。故鄉安靜的夜晚，依然存在一種溫情，氤氳著一份美妙的意境。每當小城喧鬧的夜晚讓人心浮氣躁時，我就會想到故鄉的山村之夜，令人萌發一種潤生生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