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後,查拉圖斯特拉從床上坐起,拿了一個紅蘋果聞了聞,覺得它很香。動物們都認為可以同他談話了。
它們說:“查拉圖斯特拉,你已經閉著眼睛躺了七天七夜,你不想再站起來了嗎?走出山洞吧,外面的世界像一個花園那樣在等待你,風兒帶著濃郁的芬芳來撫慰你,小溪流們也隨你潺潺流淌。你獨自躺了七天七夜,萬物都渴望著你,走出山洞吧!萬物都想為你療傷治病呢!也許你又獲得一種新的認識,它令人傷心而沉重?你躺在那裡,靈魂出竅,像發酵的麵糰一樣膨脹起來,超出自己的範圍。”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啊,我的動物朋友,你們就這樣說下去,讓我就這樣聽下去,這讓我精神為之一爽。在我看來,哪裡有著談話,那裡就像一個花園一樣。語言和聲音是多麼可愛啊!語言和聲音不就是架在兩個永遠隔離的事物中的彩虹和橋樑嗎?每個心靈都有自己的世界,對於另一個心靈來說,它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在兩個極為相似的事物中間,我們很容易產生錯覺,以為它們是沒有區別的;其實,最微小的差異乃是最難以逾越的。對我來說,我之外沒有另一個我,我外無物。但在聽著那些可愛的語言和聲音時,就忘記了這一點;多麼甜美的忘記呀!人類可以達到的萬物,都被給予了名稱和聲音。說話其實是有點傻得可愛的,人類因此在萬物之上作種種表演。聲音是虛幻的,連同發出的語言,顯得那樣可愛!我們的愛伴隨著這聲音在彩虹之上表演。”
動物們說:“啊,查拉圖斯特拉,在跟我們一樣思想的人看來,萬物都是自己在表演:它們跑了出來,伸開雙手,歡欣跳躍,然後離去,就這樣週而復始。萬物來了,萬物又去,存在之輪週而復始。萬物活了,萬物死去,存在的時間永不停息。萬物消滅,萬物又復活。存在本身永遠建造著同一座大廈。萬物分離,萬物又結合。存在的週而復始總是不變的。存在的意念即時而生。在執行軌道的任一點,都是環繞著同一個星球。任何一點都是宇宙的中心。永恆之路就像一個不斷延伸的螺旋形。”
查拉圖斯特拉微笑著回答:“你們這些像手風琴一樣不斷髮出聲音的傢伙,你們知道這七天七夜之內發生了什麼嗎?你們不會知道,那個怪物爬進我口中,堵住了我的喉嚨,但我咬下了它的頭,並將它吐了出來。你們以此為題創作了一首歌嗎?而我現在躺在這裡,還在為當時咬下和吐出弄得筋疲力盡,還在為我的自救行為而害病。這一切你們都看到了嗎?啊,我的動物朋友,甚至你們也是這樣殘酷嗎?你們跟那些人一樣,也喜歡看我的大痛苦嗎?人是最為殘酷的動物。人們喜歡看悲劇、看鬥牛、看酷刑,他們將這當成極大的幸福;而當他們發明了地獄時,就等於找到了天堂。”
“當一個了不起的人呼喊之時,一個渺小的人馬上跑去,並伸出自己貪慾的舌頭,他卻說那是同情。渺小的人,特別是詩人,熱心於用文字來抱怨生命。你們不妨聽一聽,不過不要漏掉了抱怨中的貪慾。生命一下子就看穿了這樣的報怨者,它問對方:‘你愛我嗎?’這人恬不知恥地說:‘等等,我還沒工夫搭理你。’人對自己是最殘酷的。所有那些自稱原罪者、揹負十字架者、懺悔者的人,當他們抱怨時,你不要漏掉了其中的貪慾!”
“我自己想去抱怨人類嗎?啊,我的動物朋友,我只知道,一個人要達到至善,他就必須大惡。對於最高的創造者來說,大惡就是他至善的強力,是堅硬的基石,所以人要至善,也要大惡。我知道人是惡的,並非因為我被捆綁在行刑架上,我要叫喊出無人發出過的聲音:‘啊,人的大惡很渺小,人的至善也很渺小!’我對人類厭惡至極,這厭惡像怪物一樣爬進我的口中,堵住了我的喉嚨。正像預言家所說的那樣:‘一切都差不多,無物有什麼價值,知識讓人窒息而亡。’”
“漫長的夜,一種達到極點的疲憊和悲哀向我走來,它跛著足,打著哈欠說:‘你所厭倦的渺小的人永世輪迴。’它跛著殘腿,不能安眠。在我看來,人類的大地成了葬人的洞穴,它塌陷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成了死屍、骨骸和腐爛的過去。我的哀嘆坐在人類的墳墓上,再也站不起來,我的哀嘆和疑問沒日沒夜地唧唧喳喳、痛苦欲泣、咬牙切齒、悲不成聲。‘啊,人是永恆的輪迴!渺小的人是永恆的輪迴!’我見過最偉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他們都是赤裸裸的,十分相似,甚至最偉大的人也太人類了!甚至最偉大的人也太渺小了!這就是我對人類的厭惡!甚至最渺小的人也是永恆輪迴,這就是我對一切的厭惡!啊,厭惡,厭惡,厭惡!”
查拉圖斯特拉這樣說著,哀嘆著,戰慄著,因為他回憶起自己的疾病。於是動物們不讓他再說下去。動物們說:“你剛剛痊癒,別再說了!出去走走吧,世界就像一座花園,在等待著你呢!到玫瑰花叢中去吧,到蜜蜂群中去吧,到鴿子群中去吧!特別要到婉轉歌唱的鳥兒中去,跟它們學習歌唱!剛剛痊癒的人最適合唱歌,健康的人才適於談話。健康者唱的歌跟剛剛痊癒的人也不一樣。”
查拉圖斯特拉微笑著回答動物們:“啊,你們這些愛說話的傢伙,你們這些手風琴,閉上你們的嘴!你們怎麼能知道我在這七天七夜中尋求的安慰呢?我應該再唱歌,為自己尋求安慰和痊癒:你們可以為此創作一首歌曲嗎?”
動物們說:“你別說了,你這個剛剛痊癒的人,最好是先準備一個新的手風琴。啊,查拉圖斯特拉,新歌是需要一個新的手風琴來伴奏的!啊,查拉圖斯特拉,你高聲歌唱吧,盡情地唱吧,讓新歌治癒你的心靈,以便肩負最偉大的使命,這是任何人都沒有過的使命!啊,查拉圖斯特拉,你的動物已經看清楚了你是什麼人,必將成為什麼人。瞧,你是永恆輪迴的教誨者,這就是你的使命!
你必定是第一個教誨這道理的人,這偉大的使命怎能不成為你的危險和疾病呢?瞧,我們知道你的教誨:萬物永恆輪迴,我們也在其中,我們已經生存了無數次了,我們與萬物同一。你教誨說,有一種大年,大年產生巨獸;大年就像沙漏一樣,永遠更新,永遠流變。
因此,最偉大之年和最渺小之年都是相似的,我們在這些大年和小年之中也是相似的。啊,查拉圖斯特拉,如果你現在死去,瞧,我們也知道你會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你的動物還是希望你不要死!你會毫無畏懼地說話,歡欣鼓舞,拋開一切重負和壓力,你是最堅強的人!
你會說:‘我死去,一切灰飛煙滅,靈魂也一起消失。但我被因果律的紐帶所纏繞,因此在輪迴之中,它將重新創造我,我屬於永恆輪迴的因果律。我將重新再來,與這太陽、這大地、這鷹、這蛇,但不是作為一個新的生命,或一個更好的生命。我是作為一個相似和同一的生命重新再來,在最偉大和最渺小之間,教誨萬物永恆輪迴,教誨人類和大地的偉大正午,教誨人類以超人!我說著我的道理,我因此而受到傷害;我永恆的使命就希望這樣:我作為一個宣告者而走向毀滅!’現在是走向毀滅者祝福自己的時候了,而查拉圖斯特拉的毀滅已經結束。”
動物們說了以上的話,然後沉默下來,等待著查拉圖斯特拉給它們說些什麼。但查拉圖斯特拉並沒有注意到它們的沉默,只是閉上兩眼,靜靜地躺著,好像睡著了。其實他並沒有入睡,他的靈魂已經出竅,在同他對話。這蛇和鷹發現他是這樣寧靜,十分尊重這一氣氛,就悄悄地退下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本文摘自《尼采自述》(黃忠晶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