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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知道冬至這個詞彙、節氣,不是冬至日,而是冬至日的頭一天。奇怪嗎?彼時的我,還是一個懵裡懵懂的少年,9歲,還是10歲,不記得了。不過,什麼年齡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此,我知道了我家那本日曆上的最後一個節氣是“冬至”。冬至一過,舊日曆所剩無幾,母親就要準備更換一本新日曆了。

  那天早晨很冷,平時難得一見的濃霧,將山巒、田野、池塘、房屋、菜園、棗樹,以及上學必經的那條路,都遮蔽得嚴嚴實實的。

  母親很早就起床了。她在廚房裡忙過來忙過去,像一隻停不下來的陀螺。燒大灶,燃小灶,撈飯,蒸飯。蒸飯時,飯甑沿上還擱著一大缽粉蒸肉、一碗幹辣椒焋廣片魚。米飯、粉蒸肉和廣片魚熟了,將飯甑裡的熟飯盛出一小半,剩下的米飯抹平,用筷子扦幾個洞,再將拌勻了粳米粉的莧菜在大飯甑上蒸。蓋上鍋蓋,母親得空在小灶上糊蘿蔔、煸地瓜、炒白菜……

  看著母親準備這麼豐盛的菜餚,我心裡充滿了疑惑。我想,今天又不是過年過節,搞那麼多飯菜乾嗎呢?還有平時難得一見的粉蒸肉和廣片魚!我想問母親,可是一看見她那張板了一個早晨的臉,我膽怯了,不敢開口。

  就著一碟昨天晚上吃剩的酸蘿蔔條和清炒雪裡蕻,我草草吃了早飯。吃完飯,我抄起書包就去學校讀書了。

  中午放學回家,我看見我家堂前的八仙桌邊坐滿了大人。儘管天氣冷,可他們幾乎都穿著單薄、破舊的衣衫。我很詫異。再細看一眼,春寶爺和桂寶叔的衣服上居然沾滿了黃泥巴,髒兮兮的。而我的堂哥福祥呢,耳朵背竟然也有一塊黃泥巴。很顯然,堂哥洗臉洗得太馬虎,或者根本沒有洗臉,就像餓鬼一樣衝到桌子上來吃大魚大肉了。年近六十的幹登公坐在首席,一臉酡紅,正端著酒杯往嘴裡倒酒。他的額頭似乎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臉頰上密佈的皺紋,因酒精而舒展開來。

  當時,我正傻乎乎地瞧著他們,瞧得實在入神了。冷不防,母親將我的手臂一拽。我被母親拽進了廚房。在廚房裡,我問母親今天請他們來幹什麼,母親隨口說:“起地。”“啥是起地呀?”我一臉茫然。“起地就是遷墳啊。”母親解釋道。“遷誰的墳呢?”我問。“你爺爺奶奶,你太爺爺太奶奶,還有你太公,一共五個人的墳。”母親顯得很有耐心,再次解釋道。“他們在山上睡得好好的,幹嗎要遷走呢?”我顯得有些不快。“唉,你姐姐生病了,久不見好,陰陽先生說要遷墳。所以——”我打斷母親的話,斥責她:“你就喜歡封建迷信!”母親又嘆了一口氣,再次提到了姐姐的病。母親一說到姐姐的病,我彷彿被人施了魔咒,噤口不語了。沉默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開口問母親了:“媽,今天是什麼日子呀,怎麼到今天來起地?”“今天是冬至頭日,可以起地哇。”母親撫了撫我的腦袋,說,“這是上輩人傳下來的規矩。”

  明天就是冬至了?剎那間,我的心被“冬至”二字擊中,我輕輕地念叨著,覺得這兩個音節既柔和又暖心,就像母親親切的召喚,又像是在呼喚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小名、暱稱。我欣喜地撲向櫥櫃,櫥櫃上掛著一本日曆。每天起床,母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從日曆上撕下來。我掀開一頁日曆,果真看見了“冬至”,還看見了那頁日曆上印著的雪花、雪人和雪原的圖案。儘管那天很冷,我卻分明感受到了嚴寒冬日裡一爐炭火般的煦暖。

  “嬸孃,你們去吃飯吧,我們都吃好了,再不去吃,菜都冷了。”堂哥福祥到廚房裡來催我們。“好吧,咱們去吃飯。”母親招呼我。儘管桌上的魚肉所剩無幾,母親卻把殘存的粉蒸肉都給了我。我美美地吃著,心裡幸福極了,甚至想,要是天天都冬至,那該多好啊!

  此後的幾年裡,一過中秋節,我就期待著冬至日早點到來——像過年一樣大快朵頤、享受一番美味佳餚。遺憾的是,這樣的場景總是停留在我的臆想中,沒有成為事實。

  兩年後,一個久違的冬至日到了。

  那天天氣陰沉,太陽被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到八九點鐘的時候,還下起了小雨。那天是星期日,我放假在家。吃過早飯,我戴著斗笠出門,準備去同學家看連環畫。剛走進我家後門口拐角的三尺巷巷口,就看見成根公站在巷子那頭,手舞足蹈地叫著:“好哇!好哇!清爽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清爽年呀!”這時,一個人從巷子那頭的村道經過,他謙卑地附和著說:“是啊是啊,前幾年過年年年下雨,真是邋遢年,咱們是寧可冬至邋遢,也不能過年邋遢啊!如今可好了,冬至日下了雨,今年過年保準是一個清爽年了。”頓了頓,又說:“成根叔,過年的天氣晴好,明年正月咱們村可要好好迎一回龍燈了。”成根公捋了捋花白鬍子,爽朗地笑笑說:“對,對,是要好好去迎龍燈,龍燈迎,村運興嘛。哈哈哈——”隨後,他們還湊在一起嘀咕著說了一些話。他們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清楚,也不想去聽。不過,從他們臉上漾出的笑容來看,我猜想是在聊一些快樂的事情吧。

  不一會兒,那個人走開了。我也走進了巷子。走出巷子時,成根公已經站在他家門口的簷下。看見成根公,我鼓足勇氣試探著問他:“成根公,您說邋遢冬至清爽年,是說今年過年天氣好吧?”成根公瞥了我一眼,說:“那當然囉!”瞧著他興致勃勃的樣子,我又問他:“為什麼呢?”“為什麼?”他反問我,臉色剎那間嚴肅起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古書上說的,上輩人說的。呃,跟你說?你不懂!”說完,成根公氣呼呼地一轉身進了家門。我知道成根公是村裡最有威望的人,喜歡讀古老的線裝書,一副挺有文化的樣子。村裡的紅白喜事都是他當總管把舵。除了幫村裡辦喜事的人家寫日子單、迎親帖、請舅帖、請親家帖,也幫村裡辦白事的人家寫輓聯、報訃帖。換句話說,就是村裡需要動筆的事情,一定少不了他。

  成根公不理會我,我並不怎麼生氣。在村裡,他自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有別人求他,沒有他來求別人,常常不給別人面子,一言不合,就拉下臉面把別人一頓“紅盧蘇白盧蘇”(方言,不分青紅皂白的意思)的搶白和奚落,弄得別人下不了臺面。他的權威不容挑戰,不過,我想我要牢牢記住他的話,一定要在大年初一那天去印證一番,看看下不下雨。要是下雨了,就不只是邋遢年,而是邋遢成根公了。

  可是,等到過年的時候,我早已忘記了我發過的誓言。大年初一那天有沒有下雨,時間一長,我也記不住了。大年初一是真正的過年,不是“大如年”的冬至,我們小孩子穿新衣、放鞭炮,吃好、玩好,誰還管它下不下雨、天晴不晴呢?

  流光易逝,日子一天天過著,一刻也不停步。每年,冬至日都會如約而至。只是,那個自負的、蓄著一把花白鬍子的成根公,那個在巷子那頭喚“成根叔”的男人,那個摯愛著我的慈祥的母親,以及村裡許許多多鄉親,在不長的二三十年裡都化作了塵土。我呢,從少年長成了青年,又成了中老年人。每一年,冬至日都要與我握手。可是,我在漸漸老去,而冬至年輕依舊,永遠不會衰老。

  年歲漸長,有關冬至的理解也在加深。在地理學上,冬至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第22個節氣,鬥指子,太陽黃經達270°,是太陽南行的極致,太陽光直射南迴歸線,這天北半球的太陽高度最小;也是太陽的轉折點,這天過後它將走“回頭路”——太陽直射點開始從南迴歸線(23°26′S)向北移動。冬至日是北半球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之後,白晝漸長,黑夜漸短。在中國古代,白晝為陽,黑夜為陰。冬至日就是陰陽的界限,是陽氣戰勝陰氣,陽氣開始揚眉吐氣的日子,這,無異於新年!所以,舊時把冬至稱為冬節、亞歲,並且在冬至日祭天祭祖、舉行宴飲活動,是很有道理的。於是我想,家鄉在冬至頭日起地遷墳,趕在陽氣開始唱主角的時候,讓先祖骸骨另擇墓穴安葬,是否有讓他們的亡靈得到超度的考量呢?盛極而衰,否極泰來,不是嗎?畢竟,在家鄉,家庭順遂,家人安康,是萬萬不會為先祖先人另擇墓地的。起地遷墳,是家庭相當不順後的無奈之舉,是大事,不能有一絲馬虎。

  至於成根公在冬至日講的所謂邋遢年、清爽年的預測,不可當真。對於天氣的劃分,要麼下雨,要麼不下雨,它們的機率都是50%。也就是說,賭過年下不下雨,都有一半的成功機會。所以,對於這句諺語,大家姑且聽之、姑妄信之罷了。當然,日子和日子是不一樣的。把冬至與過年聯絡起來,很大原因是“過了冬至便是年”的期盼吧。冬至過後,除了春節,就沒有什麼節日了。冬至儼然春節的門檻,來到門檻,已然觸控到了過年的喜慶氣氛。加上白晝漸長,陽氣生髮,預示著生命即將進入萌發、蓬勃、旺盛的季節,冬至,慶賀還是不慶賀,都沒有關係。你說呢?

  簡言之,冬至就是冬至,是大自然送給人類的一份帖子——冬至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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