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一篇文章裡說,春天不是讀書天。她的意思是,春天就應當走出門去,遊山玩水,像古人那樣,青春作伴,風乎舞雩,才算不負好時光。
我站在窗內,望著陽光、西北風、風中翻湧如波浪的樹葉,只想在暖陽下靜坐一整個下午,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曬得昏昏欲睡。冬天,同樣不是讀書天。
把最近在寫的三毛傳記的領讀文稿丟到鐵一邊,泡杯紅茶,搬張矮凳,爬上飄窗,再拉上窗簾,我便坐到了幕後的安靜一隅。北風呼嘯,冬陽慷慨,臉上慢慢熱乎起來。
沒有帶書,手機丟在遠遠的桌上。我只與一墩水培的大蒜對面靜坐。買回來的時候,它只是大蒜頭。有一天心血來潮,剝去層層薄殼——原來薄殼內部已冒出青綠的苗頭,找一隻瓶子,注滿水,放在窗前。一天天,蒜葉一天天地往上冒,一寸,二寸,三寸,現在已超過一拃。讓我感到好奇的,是促使蒜頭當中長出蒜葉、蒜葉一點點長長的那股簡直莫名其妙的力量。
我嘗試著讓自己靜下心,專注去看,用心去看,看面前這叢由蒜頭長成的蒜葉。我看到:沒有蒜頭,蒜葉不會長出。沒有水,蒜葉不會長出。沒有陽光,蒜葉不會長出。當然,如果沒有這隻原來裝蜂蜜的塑膠瓶作為容器,這墩蒜頭也就沒有“立錐之地”。同樣的,如果沒有我的起心動念,安排這片“立錐之地”,為它準備水和陽光,蒜葉同樣不會長出,呈現在我眼前。如果我沒有從市場將蒜頭買回,此刻,面前也不會有這叢蒜葉。如果沒有那位種植大蒜的農人,同樣不會有這幾根綠色的蒜葉。再看遠一點,如果沒有當年將大蒜從亞洲西部高原引進過來的人、這個人的起心動念,生活在華東海邊平原的人就吃不到大蒜,此刻我也不會曬著太陽,吃飽了撐著地凝視這叢蒜葉,借住它想生命的奧義(但這是我喜歡做的事)……還可以看得遠一點,再遠一點,無窮遠,宇宙沒有盡頭。
道家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佛家說,緣起性空,空生妙有。無字天書,寫在幾根蒜葉上。
想到一聯詩。明代的江南才子祝枝山,喜歡思考宇宙的奧妙,他在夢裡悟得:“心在道不違,未覺萬物裂。”
這,正是我此時此刻隨緣而生的感受——面前這叢蒜,它包含了陽光、水份、土壤、塑膠瓶、塑膠瓶內殘留的微量的蜂蜜、採蜂蜜的蜜蜂、養蜂人、我、種蒜的人、引進蒜的人、我們的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一叢蒜,包含萬事萬物,可以追溯至生命的最初源頭。一花一世界,一蒜,同樣一世界。花草如此,人又何堪?我,面對這叢蒜靜思的我,體內何嘗沒有包藏萬物?你,正在看這行文字的你,體內又何嘗沒有包藏萬物?
萬法歸宗,就是道。書上說,道,是萬物的起源與歸宿。此中道理,是否像我和大蒜練習的那樣呢?
“心在道不違,未覺萬物裂。”整個人類,整個有情世界,有史以來,在與道的方向逆向而馳,在膨脹中分裂,在執著中分離,不斷不斷地。這注定我們越來越焦慮、惆悵、孤獨。人類,難道是促使是蒜頭當中長出蒜葉的那個東西認真開出的一個玩笑?人類冥頑不靈,那個東西不仁不義。
一隻蜜蜂,不知何時落在飄窗,此刻,它就躺在蒜苗的影子裡。碰了碰,還在動,開窗將它放出。角落裡還有了兩隻,已成屍骸,裹著塵埃。
人與蜜蜂,生死有命。命,即緣,即道,即無常,即天地間各種基本元素的打破與重組,即看不見卻存在的時間之流、色身之流、意念之流。
看不到鐘盤上時針的移動,就像看不到蒜苗的生長。但它,絕不是biu地一下長一寸,再biu地一下又長一寸地那樣變化。蒜頭內有一條河流,你的體內也有一條河流。時空籠罩,所有生命的體內都有一條河流,晝夜奔流。
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奔流,像什麼呢?
我想起小時候,喜歡找一隻瓶罐,注入水,撅一點點洗衣粉,攪拌再攪拌,然後用一根空的圓珠筆管子吹泡泡。哇,吹出好大一隻肥皂泡,小心築在桌面。然後盯住它——這半圓的,神話電視劇裡護住佛陀的透明罩一樣的肥皂泡,它沒有靜止不動。上面的水分子在不停地奔流,湧動,遷徙,上上下下,擠擠攘攘,一刻也不停。這種湧動,覆滿肥皂泡的整個表面,也是它本身。一開始,肥皂泡五彩繽紛。這種繽紛隨著奔流湧動逐漸淡化,淡化,趨近蒼白。一瞬間,它輕輕破滅。
看的次數多了,一旦趨近蒼白,心裡就先生出憂傷,因為知道接下來就是破滅。這份很憂傷極淡,因為可以重新吹出一個肥皂泡。
那時年少,沒讀過書,而今後知後覺地懂得,所謂人生,所謂無常,所謂夢幻泡影,原來就是如此——如此匆忙,如此絢爛,如此不由自主,如此轉瞬即逝。
如果你有緣看到這裡,是否為生命感到憂愁?請不要太過憂愁,因為,一次次絢爛、又一次次破滅的,只是肥皂泡,而水,始終是水。
這一生,我們有幸在生命的舞臺上扮演一次可讀可寫可愛可恨的人。泡沫幻滅,元素重組,下一世,你可能是一株水仙,我也許是一根大蒜。而水,始終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