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休息日，我去轅門橋、多子街一帶逛街，重溫幼時隨母親來此購物的舊夢。街市比當年更加繁榮，來往行人黃包車比昔日更加眾多，不見了的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感覺有些異樣的是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在我眼裡好像狹窄了許多，曾經看來高大敞亮的商店和店堂，也變得低矮暗淡了。想了想，心中暗自笑了起來，它們都沒變，變了的是我。這種感覺的差異，是因為我從小男孩長成大小夥，眼界高大了的緣故。發現自己在生命的歷程中跨越了不同的階段，在不斷的成長，會產生欣快自豪的感情，從心底升騰起莫名的躍動。
懷著這樣的感覺，我饒有興趣地沿街漫步，不覺便走進了一家舊書店。這也是我的習慣，遇書店必進，買不買另說，瀏覽一遍總是必須的。帶著書目，去某家書店買書，這種事情也有，但是不多。一是因為窮，二是還沒有專攻哪門學問的方向。買書不過是一點興趣愛好而已。所以進書店只是看一看，有合適的，就買下。嫌貴，就放下，以後再說。買是為了讀，不像有錢有權的人是為了附庸風雅，裝點門面，也不像某些愛好者是為了藏。所以我已有的書籍都是零散的，不成系統的。總夢想著他日有錢後，好好買上一批成套的書，飽讀一番。像父親在抗戰前那樣，一套國學基本叢書，說買就買回來了。或者像魯迅那樣，帶著書目，往書店一坐，讓夥計按目取書，點交，打包，付款或者記賬，然後送貨上門。遺憾得很，這個夢至今仍然是夢，而且永無夢圓之日。一輩子低工資，勉強生活，還侈談什麼買書！待到老了，收入也有所增加，生活是較前豐裕不少，也可以多買一些書了，而精力、視力卻大不如前，看書不光要帶老花鏡，還得用放大鏡。一小時看不了幾頁，還看得頭昏眼花，視力減退，需要趕快休息。想想年輕時一天看500頁一本的小說都不在話下，只覺得人老了簡直成了廢物，真是太無用了。這是現在的慨嘆，不說了。
且說當時進了舊書店，在書架前慢慢走過，忽然眼前一亮，一套四冊的線裝書映入眼簾。暗藍色書面，白底硃紅框裡印著五個硃紅大字的書籤貼在書的左側，書名是《鄭板橋全集》，書名下方還有一行小字：大眾書局印行。趕緊取下翻閱，只見此書乃木刻版藍印本，大小與今32開本相似。雙摺頁，每頁八行，每行十四、五字，十六、七字不等。用連史紙印就，故書頁色澤潔白，又薄又韌。除一冊詩鈔為普通楷體字，其餘皆為鄭板橋手書木刻版。即使只為了欣賞鄭板橋那有獨特風格，人稱“亂石鋪街”的字型，這一套書也買定了。一問價格，還出奇的便宜，只要5000元（即0.5元）。請書店老闆為我將書包好後，街也不逛了，興沖沖即刻回培訓班，開啟細細觀看。
這一套書共六編：一編古今體詩188首；二編古今體詩151首；三編詞77首；四編道情10首；五編題畫65則；六編家書16通。分裝成四冊：一編、二編各為一冊，是為詩鈔；三編、四編、五編合為一冊，是為詞鈔；六編家書自為一冊。第一冊目錄前的扉頁上有原書主的題字：“民國廿五年十二月購自三山旅次”。“三山”是鎮江的別稱，以金山、焦山、北固山三座名山指代鎮江也。正文第一頁第一行是鄭板橋的題字：“板橋詩鈔”，下為小字：“範縣作”。第二行靠下是鄭的署名：“興化鄭燮克柔氏”。第一行的最下端鈐有書主人的硃紅印章，陰文“鏡菴”二字。其他三冊亦均有鈐印。鄭板橋在詩鈔、詞鈔、家書各體之前均有自序，直抒胸臆，與詩詞、題畫詞、家書等文字相得益彰，盡顯其人品與文品。刻工司徒文膏於書末自鐫其名，以示對木刻版負責，非唯以附驥尾，與有榮焉也.
木刻本書籍在第一次印刷前，要用紅色或藍色試印出若干本，供校對、修改時使用，也用於贈送朋友或請求賜教。所以紅印本、藍印本又稱試印本，是早於初印本的版本。印出來的字跡自然格外刀法剔透、清晰精美。這種真正的木刻水印的紅、藍印本，傳世少，流佈稀，已不多見。現在坊間能見到的紅印本或藍印本，多為民國初、抗戰前上海各書店應社會所需，趕時髦，用影印或石印法翻印的版本。用現在的話來說，這是一批“山寨貨”。雖然是“山寨貨”，因為印製精良，幾可亂真，頗得收藏者的賞識與歡心。我在網上查了一下，我這套六編四冊《鄭板橋全集》藍印本，乃民國二十四年由大眾書局出版，確切出版時間是1935年8月1日。售價為6800元。我是1953年11月1日在揚州購得此書，只花了舊人民幣5000元，合新人民幣0.5元。價格上漲了13600倍。即此一端，我就大大地賺了一筆。更何況有全集作伴，使我得到無數的感悟、教益和樂趣。我買書不多，雖然也算盈筐累架，仍與讀書人身份極不相稱。而得一《鄭板橋全集》藍印本，足以洗盡羞赧，直面坐擁書城諸公矣。
《道情十首》之一“老漁翁”，是我三歲之前，父親抱我在懷，哄我入睡的催眠曲。那唱詞與低迴婉轉、悠遠蒼涼的曲調融合在一起，似乎具有魔力，聽不了幾句我就睡著了。詞曰：“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這首“老漁翁，”傳唱二百年，至今不輟。甚至有歌唱家在音樂會演唱，領導人在晚會上演唱，可見流佈之深遠。
鄭板橋的題畫詞則更具有衝擊力。“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都是人所熟知的名句。還有一些題畫詞，看是講畫理，其實也在講作人的道理。例如以下幾段，《籬竹》：“一片綠蔭如洗，護竹何勞荊杞。仍將竹作笆籬，求人不如求己”。《石》：“頑然一塊石，臥此苔階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識。園林幾盛衰，花樹幾更易。但問石先生，先生俱記得。”《蘭竹石》：“介於石，臭如蘭，堅多節，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
其詩多為感世傷懷，悲憫民生。然有一首《破屋》寫其縣衙破敗冷落之狀，頗為發噱。對照現在各級政府、機關的辦公大樓，既令人深感社會的進步發達，也令人覺得似乎有些問題很值得深思。《破屋》詩曰：“廨破牆仍缺，鄰雞喔喔來。庭花開扁豆，門子臥秋苔。畫鼓斜陽冷，虛廊落葉迴。掃階緣宴客，翻惹燕鴉猜。”
這一套書我雖十分珍愛，視若拱璧。我死之後它將是何遭遇，實在不敢料想。最壞的結果就是當廢紙賣了，當垃圾扔了。看來我得在去世之前，將這件寶貝連同其他應該傳承，不應消失的書籍、物件，作出妥善的處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