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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讀君 鄉讀

那年深秋,我跟蹤了一條蟲子

作 者:佟雪春

朗 讀:嶺上雲

參加工作後,回故鄉烏金溝村的次數少了。之所有少,先是因為忙碌,再就是祖父母已然不在。二老的故去令我的鄉愁從此變得晦暗,於是曾經濃郁的回鄉念想漸被稀釋,夜靜更深在夢裡追憶倒成了常態。故鄉還在,可最思念的人卻走離了老宅不再歸來。

那年深秋時休了年假,定好了要去海南看熱帶的海,可聽天氣預報說會有颱風登陸且伴有暴雨。不去了,我對颶風驟雨可沒興趣。正琢磨怎麼打發假期的時候,故鄉的堂弟打來電話,說家裡的笨雞都長得了;鴨鵝蛋都醃好了;還有用剛曬乾的新苞米磨出的面,哥你回來就貼你愛吃的苞米餅……哥,你回來吧!

回到小村時下午已是三點多。飯口未到,便到村北山上轉悠。祖父母的墳在那裡。

墳頭上雜草叢生,裡面有蛐蛐兒在有氣無力地鳴叫,我能想象出它身子漸趨僵硬的樣子。秋風的微涼已開始向寒徹靠近,它撐不了太久了。

我象徵性薅了幾把墳上的草後,便給睡在裡面的祖父母鞠躬行禮。禮罷,我點著一支菸坐在旁邊四下呆看。

小村的南北山已被砍伐呈斑禿樣。比如我的所在處,曾經是茂密的雜樹林,裡面有我心儀的楓樹白樺樹,而今僅剩些上了年紀的楊樹。沒了樹的庇護,遒勁的山風直接掃向野草,枯枝敗葉便順著梢頭凌亂地飛,更顯了荒山的頹敗。

有喜鵲的歡叫自不遠處傳來,便循聲望去,就見好幾只喜鵲在地上啄食著什麼。

起身湊近看,原來是許多紅褐色的蟲子在草地上爬來爬去。再細看,更多的蟲子正順著樹幹爬向地面。這蟲子身子有七八公分長,身上鬚毛稀疏,蠕動起來勁頭十足,看來是蓄足了養分。小時候我拎著小鐵桶撿抓過這種大蟲子,用來餵雞鴨鵝頂好了。

被我驚起的喜鵲們在楊樹上惱怒地衝我叫著,我的出現耽擱了它們大快朵頤。

深秋到了,蟲子們樹上的歲月結束了。現在,在生物鐘的催促下它們開始了蟄伏生涯。

蟲子們四散爬去尋找隱秘的處所,在那裡,它們將吐絲結繭。

其中一條顯得格外胖的蟲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就見它伏在高高的草梢頭四下張望著,似乎在判斷著去向,那去向決定著它的生死。也許對喜鵲們剛才的屠戮存有餘悸,也許它意識到了此地不可久留,於是它匆匆爬回地面,緊接著就朝一個方向筆直地爬去。這個時刻彎路是萬萬走不得的,稍有耽擱就意味著死亡!遇草叢茂密,它就鑽過去;有土坷擋道也不拐彎,它就直接爬過去。就這樣,它在前面照直緊爬,我在後面緩步慢跟。看著它急切蠕動的樣子,我猜那該是它爬行的最快速度了。

喜鵲們在樹枝上焦灼地蹦跳著,叫聲愈發煩躁起來。我不懂鳥語,但我知道喜鵲的叫聲中肯定含有“快走開,別耽誤我們吃飯”的意思。

陡然萌生的悲憫情結令我不想走開。我仰頭看也拿眼睛看我的喜鵲們,心說,此刻有我在,就不允許你們再來啄食這些蟲子!想都別想!

它們從卵孵化成蟲,終於熬過了危機四伏的春夏兩季,它們的活著實不易呀!所以這些幸運得活的蟲子們理應擁有明年春天振翅的機會。“野百合也有春天”,那一刻我的腦子裡閃過這句歌詞來。不是嗎?就連草本的野百合都有春天,那麼這些物種更高層級的蟲子也該有的呀。它們化蛹成蛾的樣子我記得,是那種黃褐灰色相間、不受人待見的大蛾子,用手稍一觸碰便有令人生厭的纖屑飛濺。乃屬同類,而其長相與美麗的蝴蝶相去卻如此之遠。都說造化弄人,我說造化也弄蟲啊!

對了,此蛾趨光性極強!任你是白織燈,還是蠟燭,乃至熊熊燃燒著的篝火,它都勇往直前地楞往上撲!衝這點,我欽佩它,詩讚它:“飛蛾撲火逐光明,焚去身軀留烈名!”

這條胖蟲子最後抵達的是五六十米開外的一棵枯死的老楊樹,樹的根部有個開口拳頭大小蠻深的樹洞。看著它消失在樹洞口,我輕舒了口氣,我知道它安全了,至少躲過了喜鵲的利喙。我還知道,它生命的一季行將結束。

喜鵲們許是看出了我守護的執著,終於無奈地飛走了。是的,你們早就該飛走的,今天我不想看到你們饕餮吃相。

哦,我這個在人群裡行走低眉垂眼的凡夫,在這一刻、在這一片無人光顧的楊樹林裡我居然成了這些蟲子們的保護神!看到喜鵲們懼怕我,心裡頓生出些許小竊喜來,呵呵,這個世界上居然也有生靈怕我哩!

那個深秋的午後,我篡改自然法則改變了幾十條蟲子的命運。

臨走的時候,我最後看了眼那樹洞,想象著那隻胖蟲子在裡面的樣子。就憑它的壯碩,我知道它會給自己結一個厚實的繭來抵禦接下來的冬天,令它在寒冷中得以睡得安穩。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春天蒞臨的時候,將會有一隻醜陋的大蛾子自這個洞口鑽出,抖一抖已經足夠硬化的翅膀,繼而撲拉撲拉地笨拙飛起,飛向春天大片的綠,然後停在某個樹梢,開始以濃郁的荷爾蒙召喚愛侶,於是它生命又一季的序幕就此拉啟。

我就想,就在荷爾蒙被噴灑進空氣中的那一刻,就連春風都會春情盪漾的。

好給力的詞兒——荷爾蒙,當真是好東西啊!

我也有荷爾蒙,只不過已然揮霍殆盡,僅在我的慾望之瓶的底部殘存薄薄的一層,因而瓶蓋擰得死緊,我知道這最後的殘存再也經不起揮發了,我得留著細水長流地滋養我日漸痿頓下去的靈魂之軀。

看看恢復了安靜的楊樹林,再看看那些銜住夕陽光暈的黃葉片,哦,好眩目呵!

有聲音在喊我,見堂弟在山坡下衝我揮手,該是叫我回家吃飯。

那一刻我的眼睛竟產生了錯覺:衝我揮手的堂弟竟變成了祖母!

“村子,回家吃飯了!”是祖母的呼聲在我耳畔迴響。

恍惚間,我看見一個黑少年在我眼前疾衝而過。“村子,慢點兒跑,可別摔著呀!”還是祖母在衝我呼喊。

我淚眼婆娑地回身看,祖父母的墳塋已經披上了漸濃的暮色,透著靜謐與安詳。

二老生前虔誠篤信薩滿,那麼他們的靈魂飛昇後該得到元神的庇佑吧,在那個世界該擁有為祥瑞籠罩的夜吧。如此想來,不禁心生慰藉。

於是,就像我剛跟蹤過的那條胖蟲子,我也筆直地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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