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宅小區裡每個晚上六點開始，會播放班德瑞的那首薩克斯曲《回家》。再好的曲子如果連續地聽半年，也會讓人感到膩歪。這幾天還想著跟物業建議換個曲子，昨晚回家時卻沒有聲音了。風從不遠處的海邊習習吹來，讓人的身上有了涼意。天上的雲層很低，幾天裡都預報有雨，看來今晚是要下起來了。正想按門鈴，旁邊的樓上傳出鋼琴聲，是那首《一個人的雨》。於是坐在樓下的涼棚裡，點上一支菸，靜靜地坐下來。和著鋼琴聲，雨還真地落了下來，稀稀疏疏的，打在樹叢裡，很是愜意。小區裡剛剛還在納涼的老人和嬉鬧的孩子們跑回了家，於是這個時候，在這個涼棚下，只有我一個人，享受我一個人的雨。

一個人的雨，落在一個人的空間，在一個人的生命片斷，回憶一場場雨，一次次跟雨有關的情愫。

喜歡雨。喜歡雨帶來的清新的空氣和心情。談戀愛的時候，下雨天常常拽著當時的女友跑到海邊看雨，每每被澆得透溼。她笑話我，說我的前世一定是個江南人，不然怎麼會痴迷雨到這種程度。

記憶中最美麗的雨，是自己結婚不久後的七月的一個明麗的晚上。那時候，晚飯後我們常常去散步，或者到住處旁邊不遠處爬山。有一天，太陽在西邊的天際，東北方的天空有大塊的烏雲集聚，我們走到山坡的時候一場雨就漂了下來，下得很大很急，馬上就讓我們成了落湯雞。她要回家，我說反正已經溼透了，乾脆爬到山頂吧。到了山頂，雨停了，太陽馬上要落山，就這時候一道彩虹在剛才的烏雲下面清晰地亮起來，妻子面向太陽站在山頂，身上鍍了層金暉，後面是那道彩虹，被雨打溼了的長髮飄下來，回眸看我，美得讓人目瞪口呆。我擁她在懷，對她說：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不敢承諾一輩子都能讓你幸福，但這一刻，我是如此真誠地愛你。

1980年的夏天，是記憶中雨最多的一個夏季。我正複習高考，每天穿越從家到學校20多華里的路，過河走坡，泥濘的路上常常只能扛著腳踏車。路上幾條河流雖然不大，但下雨的時候水深過膝，這樣不管到家還是到校，身上已經沒有一塊乾燥的地方了。學校裡複習一般都到晚上八點半，夜裡很暗，回到家通常都要一個小時。我在農村的時候最懼怕的是走夜路，尤其臨到家的時候要經過一片墳場，看到磷火的時候會嚇得跌跌撞撞。父母和哥哥不會總有時間去接我，很多的時候還是要靠我自己闖，每次到家裡後身上常常是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母親一邊幫我洗擦傷一邊流淚，哥哥默默地幫我修已經很破爛的腳踏車。都知道讀書苦，但留在農村，將來的日子會更苦。兄長後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條不很大的狼狗，於是每次我回家到了西山頂上一聲長哨，那條狗就會噠噠噠噠地跑來，陪我一起回家。雨天的時候它有時候會爬到我的腳踏車後座上，把它被泥水弄得髒兮兮的毛髮蹭到我後背上，過河的時候又跳下來小心翼翼地找一段水淺的地方給我帶路。

一年後我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報到的時候，也是個雨天，哥哥載著我去50裡外的縣城汽車站，全村人冒雨站在村口送我。當時還活著的八十多歲的奶奶拄著柺杖站在雨裡，雨滴從她花白的頭髮落下，和著她蒼老的臉上的淚，落在家鄉泥濘的路上，落在我的心底的記憶裡。

……

一週前的一個雨天，一位大學同學，20多年的好友約我喝酒。我們都剛剛從孩子中考的疲憊中緩過來，比我更沉重的，是他工作的不順心，以及與妻子的長久的冷戰。對酒間聽著窗外的雨聲，我們都默默無語。20多年的歲月改變了我們很多，不僅是面容的蒼老，為工作、為家庭等等，情緒也像是被雨澆過的，溼漉漉的。我對他說，雨，總能讓我想起很多的事情，每一場雨就像是一場經歷，成功也罷，失敗也罷，都只是結果，不是每一場雨後都有期待的彩虹，拿得起的，是塵世的喧囂，放不下的，還是我們心中的期待。重要的是，這是我們的經歷，我們自己的，一個人的雨。

雨天的時候，好友如格會給我發一條簡訊，或者在QQ上給我點一個笑臉。她知道我在雨天通常會有個好心情。如格最近開了家小店，開玩笑對我說，雖然每天營業額才幾百元，但畢竟自己做老闆，還約我過去吃冰激凌。我笑著說你明知道我牙口不好吃不得涼東西，然後我們都哈哈一笑。她一直這樣平靜著、又忙碌著，時不時會帶給人一份驚訝，我非常羨慕她安於過著如此簡單而充實的生活。而我，好像總是在尋覓著什麼，又不知道在找什麼。跟如格的友誼帶給了我很多的溫暖，雖然我並沒有做什麼，只是在她曾經苦悶的時候寬慰過幾句。人和人總是這樣不一樣，有的人，哪怕給他一個微笑，他也會永藏心底；而有的人，你給他再多，他還在索求。

雨中走在城市乾淨的斑斕的街道，看著鎖著眉頭匆匆走過的路人，我常常想起少年時家鄉的雨，還有年輕時山上妻子被彩虹輝映著的長髮，以及那些混得好的和混得不好的朋友。有時候我也問自己，這一生所走過的路，從破膠鞋下的泥濘到皮鞋下彩色的方磚，所有的付出，是不是都是為了這樣的一天，一個人可以從容地，恬靜地坐在雨中的涼亭下，獨自享受，這樣的，一個人的雨。

(200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