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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時候,放排是我老家鄉下的一種職業。

川南地界,山多林密,樹木竹子滿山遍嶺都是。哪家哪戶要是沒有幾畝山林竹木,你的日子過起就難了。少則幾畝,多則幾十畝,家家戶戶都靠林子竹木活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頭村尾,小溪小河彎彎繞繞地奔流著。小溪匯成大河,大河連著大江。山上的樹木竹子砍了,拉的拉抬的抬扛的扛,想方設法弄到小溪小河邊,往水裡一推,再紮成一捆一排,順水而下,鄉下人稱之曰,放排。

放排是個力氣活兒。那些樹木,要成林成料才能砍。小的直徑有大粗碗口那麼大。大的呢,有一人合抱那麼粗。木鋸斧頭一根一根放倒,再鋸成三四米長的料。

那傢伙,沒有兩把力氣是弄整不動的。再說那些竹子,要嘛是整根整根的,要嘛是破成了竹片,都得捆成一人合抱那麼大的一捆,否則,放在水裡上面站不穩當人。

成捆成根的竹料或木材,從山巔嶺上弄整到小溪小河邊,一個人扛或是三四個人抬著,不出幾身汗水,那是玩不轉的。鄉下人把這種砍樹砍竹材料的場面稱之曰,放山。

放山,那是大場面呀。一片片的樹木竹林像剃鬍子一樣放倒。一路一路的人像螞蟻搬家一樣或扛或抬,喊著號子弄整樹木竹料,有時一個村子的壯勞力都出動了,壯觀喲。放了山,就得放排。

放排是個考膽子的活兒。樹木或竹片,一排一排的綁上捆上,要上下綁個兩三層。十幾個人站在上面都不得沾水。

放一次排起碼是幾千斤或是上萬斤的貨,沒有幾個有膽量的人是幹不成的。排子從小溪小河裡出發,那一路,盡是險灘惡水,水急浪高。

用鄉里人說法,真是在血盆裡抓飯吃呢。出了村子口的小溪,幾彎幾轉就到了永寧河,出了永寧河,就是長江水,那些灘口沱灣,都是鬼門關。

沒得法呀,村子裡不通公路,要往外運樹木竹料山貨,放排是唯一出路。從村子口那個老碼頭出發,轉幾灣就是泡子沱了。那泡子沱,水深浪急,盡是一個一個的旋渦水。一根竹子放下去,能夠旋來倒立起,你說那水急不急。

泡子沱下去,那就是放牛灘了。

那水,更急。據說,一條牛順著灘口放下去,轉眼就衝來沒得影影了。那些木排竹排從灘口往下放,要是沒有捆綁紮實,兩浪水就打得稀爛。

過了放牛灘,那就是永寧河口,永寧河再下去,就是長江了。河一條比一條大,水一路比一路急,沒有一點拼死拼活的膽兒,站上排子,尿都要嚇出來。

如此說來,放排肯定是個技術活了。放灣放灘放沱的,光靠使蠻力莽力那是不行的,要靠使巧力,要靠借力使力。這個,村子裡最有發言權的當數趙九爺了。趙九爺是村子裡出了名的排佬。自家放排或是幫人放排,那都幹了二三十年了。

村裡人家,哪家哪戶砍山放山,都愛找趙九爺當排老大,組織一幫子人放排。

排子捆好綁好,趙九爺站在排頭,大吼一聲,放排了。只見十幾個大漢子撐的撐推的推喊的喊,排子順水離了碼頭離了岸,像一尾游魚一樣就出發了。

趙九爺手裡那根放排的竹杆,在排頭晃來晃去,都捏得油光發亮了。那根竹杆就是一根指揮棒。趙九爺捏著竹杆,左撐右劃,時不時地指揮著左左右右的人。

哪邊該使力了,哪邊該鬆勁兒了,都得聽趙九爺的指揮。尤其是放泡子沱和放牛攤那兩處水,一群人都盯著趙九爺手裡的指揮棒,該使力就得使莽力,該鬆勁就得都鬆勁,那一次排才能放得順順當當的。

放排人誰不講究個順當。用放排人的話說,吃的是陽間飯,乾的是陰間活。有九十九種可能你都死不了,就是一個種可能就要了你的命。

放排,那是不能有絲毫的失誤。

每次放排,趙九爺都要祭排。香火案桌擺上排頭,燒了紙錢,趙九爺認認真真地跪著,微閉雙眼,雙手合緊,拜上三拜,嘴裡唸唸有詞。據說,那些禮數和念詞,都是祖上傳下來的。

祭了排,一個個排手上排,就得封口了。什麼是封口呢?當然不是把口封上,就是該說的話說,不該說的話一句都能不說。

比如那些翻呀滾呀倒呀之類的話,要記牢,一句都不能說出口,不吉利。喝湯不能說喝湯,要叫順水。

拿筷子不能叫拿筷子,要叫順排。睡覺不能叫睡覺,要叫壓排。一行就得講一行的規矩。放排是個玩命的活兒,當然更要講點規矩了。

趙九爺領隊的排口隊伍,還有一條重要的規矩,那就是不能嫖不能賭。說實在的,能幹上放排這個行當的,都是些野漢子。一次放排下來,出河出江,過州下縣,天遠地遠,少說也要十幾天才能回家。男人嘛,少不了有管不住自己褲襠裡那玩意兒的時候。

累了喝酒,閒了想玩,手裡捏著錢就想賭上兩把。趙九爺盯得緊,要想跟著他放排過日子,嫖呀賭的,都得禁。趙九爺說,我們放排不容易,家裡人更不容易,成天還擔著心呢,婆娘娃兒大小的,誰不想家裡人掙著錢平安回來。

要是時候到了,超了一兩天沒見著人回來,家裡人那個擔心喲,門前曬壩邊的石頭都站起窩窩眼睛都望穿了。掙了錢,就趕緊回家。村裡人都放心,能跟著趙九爺放排,錯不了。

於我,放排是有深刻體會的。村子裡有哪家放山,都喜歡跟在屁股後面看熱鬧。砍樹木抬竹料,一隊一排的人,喊著吼著號子,鬧熱呀。山上嶺下的,跟著跑著,看稀奇看古怪看場面,比看電影還來勁。

趙九爺說,娃呀,你敢給我們一起放排不?我知道趙九爺是激自己的。我說,敢呀,放排就放排唄,有什麼了不起的。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

那時家裡實在是窮呀,只能一天三頓喝稀飯了。年前父親又得了一場大病,雪上加霜,下學期的學費還沒找著著落呢,能掙錢的活,誰不想幹呀。站上排子,出了村子口,我才知道那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看著急灘險水,兩隻腳就嚇得發抖。

趙九爺說,娃呀,你就站在排子中間看著,不要亂動哈。下泡子沱,過放牛灘,出永寧河,上長江水,那一路,真是給我上了人生最深刻的一課。錢,不是那麼好掙的。排子放了好幾天才到了縣城長江邊的麻柳沱起了岸,過了秤,賣完木料竹料。

趙九爺拿著錢放在我手裡,說,娃呀,這個錢,不是你能掙的,不要放排了,還是去讀書吧。拿著錢,我眼淚水一下就流到了臉上。

好多年,每當自己想起那次放排的經歷,都無限感嘆。好多年,想起村子裡那些放山放排的場面,都能讓自己熱血沸騰。人生呀,要親身經歷了,才知道每一個日子的酸甜苦辣。

放排,隨著交通的發展,早已成為歷史。放排,卻在自己內心深處穩穩安放,無法抹去。(鄉土文苑,周天紅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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