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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遇到鄭三炮,幾乎都是喝醉。酒過三巡,他會提到我寫的文字,算是恭維吧。他說,你寫過愛國了,又寫過誰誰了,哪天也寫寫我呀。我說,會的,只是找不到合適的主題。

好多人想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怎樣的,就像鄭三炮問我。但等到別人真的說出來了,恐怕又不是自己想知道的了。

鄭三炮是我高中同學,是條硬漢。三炮只是他的諢名,他的單名一個軍字。我猜他的這個諢名應該是來自於成龍的《A計劃》裡的那個海盜,那個年代正是香港錄影流行的時節。

我們上高一時,聽說了鄭三炮的不少英雄故事,他上初中的時候是如何用一根棍子從街頭打到街尾云云,儼然街頭霸王。但這些都是聽他自己說的,他的江湖我沒有機會親見。看他一米七的個頭,一百二的體重,刀魚般的身材,我時常懷疑他如何打得過人。

機會終於來了。某一天中午,在學校西面廁所的外面,外校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與三炮約戰。我第一次看到現場比武,那時沒有網際網路,MMA還沒有誕生,傳武也沒有現在這麼多大師,電視上我只看過拳擊。多少年之後,我確定,三炮的這場對決只能算混混們街鬥或是流氓打架。

只見三炮身體後仰,避免被對方擊中腦袋,他左手不動,只用右手揮拳,不打刺拳,也不打直拳,每一拳都是勾拳,而且是平勾,腳步移動很快,對方被逼得連連後退。但是,情形很快逆轉,對方雙拳出擊,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三炮只能招架而無還手之力了,最終雙手抱頭,叫停。也算年輕人講究武德,聽到喊停,外校的小子也就停手、罷戰。我看清了,那個小子比三炮要高大,要壯實很多,雙方不在一個重量級別。剩下的時間,雙方也不打嘴仗,各自走人,文明得很。

我不知道三炮這仗打得是輸還是贏,我也不好意思問他。那天很多人圍觀,我聽到三炮和別人糾正概念,這叫"單較",不是"單挑",我也不懂,我只是納悶,他打架時為什麼左手背在後面,只用右手,是學《霍元甲》裡的獨臂老人嗎?

我一直想寫三炮的故事,但找不到合適的主題。記憶裡的這段,是他打敗了的,而且是眾目睽睽下的敗仗,我想表現什麼呢,表現英雄落寞嗎。人啊,只有不怕丟醜,才不會出醜。

高中那一段,再沒聽到三炮的英雄故事了。後來三炮他們四個人,弄了個組合,還有儀徵男孩之類的名號。美國的后街男孩是1993年才成立的,我覺得是模仿的三炮他們的組合。儀徵四個男孩,鄭老大,秦老二,夏老三,吳老四,有一天去揚子公園打羽毛球,四個男生去打羽毛球,結果遇到一幫地痞,地痞拿羽毛球拍敲三炮他們的腦袋,他們全嚇跑了,據說,長得最壯實的吳老四跑得最快。

後來高中畢業那年夏天,我又遇到三炮,我們是在鼓樓護城河邊喝啤酒。國慶路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三炮給蟲子蜇了,手臂上煊起好大一塊,眾人不知所措,三炮說,用菸絲,菸絲有麻醉作用。於是,他們將香菸撕開,把菸絲抹在三炮的手臂上。我想起了港片裡的周潤發,把子彈頭拔出,將火藥倒在傷口上,然後點火,一陣煙過後,傷口的血就不流了。也是硬漢啊。

三炮的江湖大抵如此了。他在廁所外邊和人打仗的時候,我在圍觀的人群裡,茫然而又懵懂。他在梧桐樹下被蟲子蜇的時候,我就站在他的旁邊,看他們怎樣剝開香菸塗抹菸絲。這中間,我和三炮有過對話嗎,我確乎記得,沒有。多少年後,我們的對話反而多起來了。

那天,我和愛國,三炮又遇到了,喝酒,沒喝醉。我說三炮,秦峰就住在你的對面,"來一碗餛飩"的上面,三炮就吵吵著讓夏林開車送他,他要去找"來一碗餛飩"在哪兒。我想問問三炮,吳老四去哪兒了?

村上春樹說的,曾以為走不出的日子,現在都回不去了。時光一去不復返,多少人曾在你生命裡來了又走。舒婷在《思念》裡寫道:一幅色彩繽紛但缺乏線條的掛圖/一題清純然而無解的代數/一具獨絃琴,撥動簷雨的念珠/一雙達不到彼岸的槳櫓/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陽一般遙遙地注目,也許藏有一個重洋/但流出來,只是兩顆淚珠/呵,在心的遠景裡/在靈魂的深處。

我寫這些,來到這裡,是懷念那些活在靈魂深處的人和事,是為了和一個舉著燈,在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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