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跟著我幹什麼？

我回過頭去，把臉上厚厚的大圍巾拉開，露出嘴來，沒好氣地問他。

他沒說話，只是低頭繼續跟著。羽絨服的帽子遮住了他的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老跟著我到底要幹什麼？

這一次，我乾脆停了下來，“譁”地一下把頭上的大圍巾拉了下來，衝著他大聲喊。

他可能沒想到我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也跟著我停了下來，然後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你也是回家嗎？那，那你也不準離我這麼近！

我突然發現自己可能太兇了，人家也可能和我住在同一條街呢。於是，語氣就放平和了一點兒。

這個總是跟在我後邊的同學，叫***，和我一個班。他是一個高個子、戴近視眼鏡的男生。他平時話不多，學習成績很好，特別是數理化，每次考試在班裡都是名列前茅。

那是30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晚上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那個冬天，每天晚上放學的時候，他都會跟在我身後幾米遠的地方，一直走到我家樓下。

剛開始，我以為他是順路。後來聽別的同學說，他家住在另外一個區，每天尾隨我到家之後，他還要走很遠的路去坐公共汽車回家。

我一聽，就更生氣了。

後來的一天，放學的路上，就在我走到家門口就要上樓的時候，他突然跑上來遞給我一封信，然後轉身就走了。我打開了那封信，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是冬至，晚上你會吃餃子嗎？

結尾是：我想以後每天晚上放學都送你回家，而且我不想跟在你身後，我想走在你旁邊。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

我在心裡說。

第二天，我就把他每天尾隨我放學的事告訴了班主任，而且還把那封信也交給了老師。

那是我在那個冬天裡，做過的最讓我後悔的一件事。

不出我的所料，老師當天就把他的爸爸媽媽叫到學校來了。

第二天他沒有來上學，晚上放學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沾沾自喜。

第二天，他還是沒來上學。

第三天，也沒來。

後來，連著一個星期他的座位都是空的，這讓我的心有點兒不安。

週末過去了，星期一的中午，班主任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當時辦公室裡除了老師之外，還有兩個中年男女。老師給我介紹說，他們是***的爸爸媽媽。

他們先是替兒子向我道了歉，然後那個媽媽小心翼翼地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她請求我能給***寫封信，勸他來上學。

我當時一聽就火了：明明是他騷擾了我，還要我向他妥協？

儘管那之後不久，他就來學校上課了，但是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雖然放學後不再跟著我，但是，原本沉默的他，更沉默了，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

這件事已經過去30多年了，但是，每當下雪的時候，特別是冬至，我總是會想起那個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的高個子男孩，還有他那雙憂鬱的眼睛。

那件事，成了那個冬天裡、也是那以前和以後所有冬天裡，最讓我後悔的一件事。

關於冬至，在我的記憶深處，還有另外一段記憶。

有一次，我和學校裡的另外幾個同學一起，被選中去市裡參加一個大型的作文比賽。

比賽是在上午舉行，所以那天我們幾個參賽的同學早上就沒有去學校，而是各自從家裡去考場。

記得那天早上開始吃飯的時候，天就開始下雪了。看著窗外飄飄揚揚的雪花，我再也按耐不住興奮之情，隨便吃了幾口粥就匆匆忙忙下樓了。臨出門前，媽媽在廚房衝我喊：今天冬至，晚上放學早點回來吃餃子！

我應了一聲，就飛奔了出去。

那天本來是準備去樓下不遠處的車站，坐公共汽車去考場的，可是我被漫天飛舞的大雪迷住了，想著反正時間還早，那就先走一站地，然後再去坐車吧！於是，我就一邊美滋滋地迎著雪花，一邊往下一個站臺走。

可是走著走著，時間就不夠用了。等我坐上公共汽車，然後一路跑到考場的時候，作文比賽已經開始半個小時了。

在考場門口，我看見了我們學校的帶隊老師，正在緊張地四處張望。看見我，她三步兩步迎了上來，然後拉著我就往裡跑。

有兩個負責的老師說，我遲到時間太長了，只能取消參賽資格了。帶隊的老師好說歹說，都沒有用。可就在我沮喪地準備離開時，另外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女老師說了一聲：等等！

然後她又對其他老師說：讓她進去吧，大雪天，來都來了。

就這樣，遲到了半個小時的我，被准許進了考場。

那個考場設在那所學校的大禮堂裡，諾大的鋪著陳舊木地板的禮堂裡，整齊地擺放著五、六排書桌。每張書桌之間，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書桌上，鋪著我熟悉的淺綠色的桌布。

看見我走進去，有幾張散落在各個角落裡的熟悉的臉，仰了起來，衝著我笑了笑。

我也很想對他們笑一笑，可是我不敢。

30多年前的那篇作文的題目是什麼、作文的內容我都寫了些什麼，早就忘了。但有一件事我記得，那就是：幾個月後的一節語文課上，當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語文老師笑盈盈地走進了教室，她高興地向大家宣佈，上次作文比賽，我們學校有好幾位同學得了獎。

接下來，老師就開始宣佈獲獎同學的名單。三等獎，二等獎，都沒有我的名字。我很沮喪，因為我知道，那次作文比賽，老師對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對不起老師，讓您失望了！一定是因為那天我太貪玩遲到了，所以寫得太匆忙，沒有發揮好……

可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老師激動地提高了聲音，說：這次作文比賽，我們學校有一名同學得了一等獎，為我們學校爭了光，這名同學就在我們班！

老師話音剛落，教室裡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有幾個調皮的男生還一邊鼓掌，一邊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這位同學就是——”，接下來，我聽見老師說出了我的名字。

四、五十名同學一起歡呼著，朝著我鼓起掌來。

那次作文比賽，我獲得了“三北地區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並且引起了中央電視臺電視劇製作中心於今老師的注意，於老師是那次作文比賽的評委之一。

後來，於老師和我見面的時候告訴我，一開始他不相信那篇作文是我當堂寫的，他甚至懷疑那篇文章是否真的出自一箇中學生之手。

但是，見到我之後，特別是跟我交談過之後，他相信了。也正是在那次見面的時候，於老師第一次對我說：你寫小說吧，你一定能寫好。

而我，也真的去寫了。

30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於老師現在好不好，我甚至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但是30多年前的那個冬至，以及關於那個冬至的所有記憶，我都永遠不會忘記。

今天是2020年的12月21日，冬至。

很多人都說，有雪的地方很冷。但在我的記憶深處，有雪的地方，卻是最溫暖的所在。

我多麼希望，往後餘生的每一個冬天裡，我都能看見雪。

作者簡介：

高寶寶

15歲寫小說

38歲考取香港中文大學研究生院

20年中文教育經驗

一手把女兒培養成港大一級榮譽學士及倫敦大學教育碩士。

讓她溫暖而有力量的文字，陪伴你一路前行，遇見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