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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麼。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麼,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麼不是?此既不是,什麼才是?這是什麼,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訊息,就是這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唯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了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只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裡如何?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訊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慾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裡,在與他人的交流裡,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裡,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裡,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訊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大凡宗教,都相信人生是一次苦旅(或許這正是宗教的起因吧),但是,對苦難的原因則各說不一,因而對待苦難的態度也不相同。流行的佛說(我對佛學、佛教所知甚微,故以“流行的”做出限定)相信,人生之苦出自人的慾望,如:貪、嗔、痴;倘能滅斷這慾望,苦難就不復存在。這就預設了一種可能:生命中的苦難是可以消滅的,若修行有道,無苦無憂的極樂世界或者就在今生,或者可期來世。來世是否真確大可不論,信仰所及,無需實證。

所有的訊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唯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訊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訊息連線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資訊庫存裡,所有的訊息都死過,所有的訊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訊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臺機器吧——有時候不得不這樣,但把訊息複製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文|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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