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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東西當時都好好的,不經意離開時永遠也不會想到過去的歲月,回過頭去尋找時,發現藏的東西沒找見,不藏的東西也永遠不見了。

回頭細數那些年我眼中的風物:山崗上的獨自挺立著的松樹,山腳最年長、掛滿緋紅柿子的柿樹,田野間孤零佇立的二間簡陋灰鋪,水塘轉彎外的低矮牛欄等等一切熟稔的景和物。發現那條蝌蚪狀的人工水渠沒有了,只剩下那條小溪,涓涓細流日夜流淌不息地匯入甌江。他們趁著我不在家,把水渠埋在了地下,有一小段還埋在我庭院的下面。官道,小溪,水渠,如三條不平行的線條,延伸著,我小時候很多的時光烙印在裡面。小溪在最低處,官道在中間,水渠在最上方,再上去就是梯田,高山,高山頂上蔚藍的天空,天空裡遊蕩著或白或灰、或厚或淺的雲。

小溪發源於寨頭嶺,也是甌江的源頭之一,溪水清清淺淺,石間游魚清晰可見。從寨頭嶺下來有四道堰壩,二個堰壩處有水碓房。小溪並不能通行,只有大水漫行時,放行一些從山上下來的成堆的松木、杉木,一排連著一排,聲勢浩大,成群結隊地順著水流放到杉坑口,然後販賣到大山外面的各個地方。

小山村是古時宣平到松陽的必經之地,陸路曾是官道,用石頭嵌成,往北是宣平,往南連線松陽。那些年我曾在山間走過許多的路,留了很多的腳印在那些路上,有赤腳的,也有穿著破拖鞋的,還有穿草鞋的,腳步有輕有重、有深有淺。我回頭去找過,官道上鑲嵌的石頭還在,兩邊長滿了雜草,不管不顧地開著低低矮矮白色的野花,稍寬一點的地方栽著幾棵白綠分明的油冬菜。聽見我的腳步聲,忽地驚嚇出一隻蜥蜴,張著四隻粗壯的腿,鑽進石頭洞前,還不忘回頭看一眼我,擺擺布著紅絲的尾巴,它不認得我,以為我是外面的客人。幾隻螞蚱從草叢間掠起,在草頭搭一下腳,發出“啪啪”的聲響,頭也不回一下,轉眼便消失了蹤影。

水渠在官道上方,在東西村老祠堂門口的堰壩攔截溪水引進,水泥澆築,在佛閣寺腳那拐個彎,然後沿著山腳穿過田,一路引到竹客,匯進老屋門前那口四四方方的水塘。水塘下方落差二十米外是碾米加工廠,用的是水輪發電機,白天的水發電碾米,晚上的水發電照明,房間裡的燈光隨著水輪機的聲音急緩發出忽明忽暗的光。大方田到水塘那段鋪了青石板,青石板上面走人,牽牛,跑狗,青石板下面流水。在前山龍崗或者是後山龍崗向下看,這水路就是一隻在山腳遊動著的蝌蚪,尾巴在東西村的村口,頭在竹客村的村尾。水塘裡盛滿了水時,水一盪漾,鱗鱗波光,宛如在山澗中游動,這口水塘裡盛過我夏天的雲,冬天的雪,秋天的蕃薯,春天的夢。塘裡的水激醒過懶孵的雞娘,和那些懵懂在水渠裡鑽來鑽去的山村少年。

水塘邊,父親還未放下幹活的擔子,屋裡的阿婆手裡緊緊攥著信封早早在等候,那是她在外當兵的兒子給他寫的信。夜晚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父親給她講來信上的內容,再按照阿婆的意思回覆:家裡一切安好,寄來的糧票已收到,自己保重身體,請勿惦念。阿婆看著隨信寄過來的兒子相片,仔細端詳,用目光丈量胖了還是瘦了。相片裡的人同樣笑眯眯地看著一屋子聽信的人,在同一個房間的這片空氣裡,屋裡人吐納過的空氣也滋潤著相片裡的人,相片裡有一份牽掛,都被這從大山深處引進來的水氤氳著,每個人都笑著,眼眶卻溼了。

小學五年級學校在東西村,走讀,蒸飯。路就在水渠邊上緊挨著,飯盒可以沿著水渠漂到佛閣寺腳。佛閣寺邊是兩村交界的禁山,樹高林深,夜晚有“沙沙”的聲音,傳說是撒沙鬼一到夜晚就會出來遊蕩,一到那地段心裡就會莫名地驚慌。佛閣寺腳有一個涵洞把水接回到小溪,那是原來的水碓址,只留下這麼一段供後人遐想舊時水碓的模樣。溪水推動著那片片木輪,在嘩嘩的溪水聲裡不急不徐地撞擊著石臼,舂著那些粗礪的穀物,以填飽那一張張乾瘦的身軀。

教室外就是水渠的尾部,坐在窗邊,清晨或是黃昏,可以看見成群的婦女在水路邊洗衣淘米。霧色迷漫,夜色朦朧,活動著的影子隱隱綽綽,搗衣聲和談話聲隱約可聞,我時常被那場景引過去,思緒隨了那水路飄遠。這水路的水底有招搖著的水草,水草邊有躲躲藏藏近似透明著身體的小蝦。吸附在水路壁上的螺螄露出半身的頭,觸角小心地探究著飄飄搖搖著的墨綠水草。山腳那段水路上方搭著的竹枝棚下掛著好多顆扁圓金黃長滿疙瘩的南瓜。這條水渠的水流到水塘便是盡頭,把水塘填得滿滿地。發電時進入水輪機前的管道上方打著一個深深的渦漩,如隔壁老哥鼓起雙腮用力吹朝天的嗩吶口。放一根稻草,旋即捲入不知深淺的水渦,那個可怕的水渦後來常常在我的夢中出現,半夜把我驚醒。我怕一不小心就被那旋渦帶走。另外一些滿出來的水從另一個豁口跌出去,這口水塘要不了那麼多的水,只能選擇放棄。恍恍惚惚不知老師上課講什麼內容,站起來回答問題一臉的茫然。

記得有一張相片是我母親和小妹的合影,小妹才六七歲的模樣,從我麗水的大姨家回來不久,她跟著我大姨生活有三四年的時間。隨母親在埠頭腳洗衣服時讓走街竄巷照相的人照的,母親半蹲著,小妹乖乖地垂立著雙手依在旁邊,背景就是這口水塘傾瀉下來如白練般的瀑布。沒人接納的水心也會碎,打在岩石上濺了四散白白的水花。

回家碰到發小小釘,約了飯,酒酣處說到小時候的趣事,談到這條水渠,想起水渠上漂起的鋁飯盒,別人的飯盒都是蓋著,只有他一個人的敞著,被“藤梨毛”用一塊小石子打翻沉入水底。他不得不脫光衣褲捏著鼻子鑽入水底去撈,衣褲又被人抱走的冏事,哈哈大笑,端起大花碗幹了一碗米酒。又聊起在青棗樹和另一位大哥一起瘋癲的那年,棗樹瘋癲不吉利便砍了。我們跟著情況稍有好轉的大哥,拿著菜刀,沿著水渠把那些金黃的南瓜橫向剖開,掏空南瓜籽,又嚴絲合縫地粘回去。

大哥一路高唱著《鐵道游擊隊》裡那一首黃昏中的歌曲:“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邊靜悄悄,彈起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他的聲音高亢激昂,不動人。仰著頭,紅著血絲的眼睛圓睜著,神情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帶著一絲悲愴。

細數往事,我們會心一笑,端起大花碗又一碗米酒見底。我看見了小釘眼裡有些波光在盪漾,如同水草在招搖,眼眶像那盛滿了水的塘,只要有一個豁口就會跌落打出水花。

一切都過去了,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水渠終究不能起任何作用了,碾米、照明再不需要它,連灌溉都用不上。交接處封了口,水再也流不進水渠,回到了小溪,穿過那些胡亂躺著的溪石,急急地走下堰壩,帶著山裡的風和秋天的楓葉,流向甌江,匯入大海。水渠、水塘都缺了水,只剩泥土一天天把它們掩埋。水塘邊沒有榕樹,知了歇息在塘邊的一片竹林,叫個不停。水塘底的泥鰍永遠藏在了泥底。水渠不知什麼時候全被泥土填滿 ,有些變成了菜地,有些成了水泥路,蝌蚪頭狀的水塘成了宅基地,讓地主造了三層的樓房。

我想再看看溪水和水渠的交接處,循著記憶中的水渠尋些往事。埠頭腳逆著水流往上走,那些年我穿著短褲頭,赤著雙腳踏著這些大小不一的溪石抓魚,捉蟹,拔菖蒲,奔跑在被日頭曬的發燙的石頭上如履平地。如今,這些石頭早忘記我了,它或許只是翻了個身,又或許往上或是往下移了個地方,挪了個位置。過了這麼些年,早不記得那些年天天踩過它的腳,它現在已經習慣了那些渾身長著白毛,黃黃的悠閒鴨蹼。認生,把我這陌生的腳咯得硬生生地痛,身體隨之東倒西歪像是著了魔。

曾經讓我半夜驚醒的那個水渦漩子不見了,那些招招搖搖的水草不見了。冬天刷洗時掉到塘底的蕃薯兒,洗衣時不小心從口袋裡掉入水渠的一分、五分的鉛幣,小時候的記憶和腳印,它們全在地底。時間一層層地把它們掩藏,只有我的眼睛才能看見。

作者簡介: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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