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苦口婆心、嘔心瀝血地告訴我：讀書改變命運。

　　我一直深信這句話，從此伏案青春於寒窗。當高峰上的人一個個被我超越，自豪湧溢心間，慶幸也認同那個燈下書間無數次跨過磨難的自己。所有人告訴我，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

　　在麻木機械的日子裡，總有虛浮不定的勇氣與目標戰勝不了創傷悲苦的時候，我問他們：我為什麼要讀書？他們有時慷慨激昂，告訴我，孩子，你得有選擇的權利，隨手點開雞湯，要我灌下去；有時候他們支支吾吾，似乎他們也給不了一個讓我滿意的答案。既然沒有，我一邊將寂寞與孤單揉進指甲縫，一邊自己尋找。他們安慰我，說，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

　　當椅凳已僵硬了我的軀幹，病痛偶爾衝擊著我泛著睏意的小小世界。偶爾的沉浸歡樂似乎能治癒我，可是猛然回頭，一股罪惡感又湧入心中，他們也批評我，不思進取，再這樣下去怎麼辦。我繼續奔赴考場，無數打擊磨練了我的能力與意志，在題海里我漸漸戴上了學霸的桂冠，那些被淘汰的人，連努力成長的機會都沒有抓住。縱使疲憊，我也相信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重點高中，名牌大學，我從不信什麼讀書無用論，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只是，偶爾我有點悲傷，媽，這是為什麼？

　　你可能只是有點悲秋。

　　我也不是總能成功。剛開始，我懷著一腔熱血朝著目標高歌猛進，結果將我的驕傲摔得粉碎。我沒有氣餒，更加奮發，結果把我破碎的驕傲反覆碾壓。我有點恍惚，這是為什麼？你們跑過來，質問我，是不是最近放鬆了？我大喊冤枉，你冷眼看著我，那是你方法不對。我更是委屈，不是你考你怎麼知道，你年輕的時候，成績從來沒我好。那一刻，我們之間，彷佛不是父子，不是師生，你的眼中，只有人類最原始的對成功跪拜對失敗鄙棄的精神底色。我不服，我要向你們證明，誰會成功，誰能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後來，我知道了，成績排名這種東西，有點玄乎，某一段時間你的成績就是會莫名其妙地不太好，但是隻要自己不放鬆，默默耕耘，總會有驚喜。應試雖然帶給我無數痛苦，卻也拓寬了我的眼界，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你們也有你們的價值。你們瘋狂地向補習班砸錢，補習班就是靈丹妙藥，這個不行，那就換下一個，誒？成績回升一點了，這個老師好，砸多少錢我都願意。這個班你們好多同學都去了，你必須去，不能被人家趕上。你不想去，不行。萬一我正好這段時間沒考好，再加上傳出點風聲說考試有原題，你就喪失了理智，趕也得把我趕著去。你看著我玩不想去，你更加著急。我知道，你焦慮。可是我不想去，不僅僅因為我累，還是因為我知道補習班並沒有多大用處，主要看自己。我告訴你，你比我多活二十多年，自信吃的鹽比我的飯多，可是你早就被洗腦了，你焦慮，你不信。

　　有一回，我點開一個關於學科競賽的紀錄片，國外那些進入國家隊的優秀學生們在學校裡竟然被視作異類，怪胎。我大為不解，國外不是很重視科學家嗎？這些人要是在中國，肯定是別人家的孩子，是學霸。與此同時，在無數次苦惱的思索後，我終於明白了，讀書是為了什麼。好的高中，好的大學，好的工作，最後呢就是錢，有地位。你們沒有說錯，應試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而與此同時在不斷做題的同時，即使有許多科目學了就是沒有什麼用，我的學習能力和意志都得以提升。光明的未來一直在我的眼前。

　　終於，曾經那個遙不可及的日子終於到了，恍惚如夢又悵然若失。

　　結果沒有那麼壞，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好。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這裡所有人的成績都沒有我好。我和他們說著我的機遇，他們笑著和我說起了一個新名詞：小鎮做題家。

　　我哈哈一笑，我是做題家，但我也是學霸，我家人、老師都是那麼認為的。

　　所以，我的那個一直遙不可及一直牽引著我的那個，光明的未來呢？

　　網上漫天飛過的，是996。

　　突然我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那個一輩子忙忙碌碌、不知辛苦卻又驕傲的自己。前方還有升學、工作、結婚、教育、養老。即使你是名牌大學，這房子你工作十幾年加上父母的存款你也只能付個首付。

　　人們只認錢，不認分數。

　　隨便流量炒作的人就能讓別人喪失理智，把你曾經自以為是的價值與驕傲摧毀得乾乾淨淨。我什麼時候變成做題家了？我是學霸！

　　我感覺自己被騙了，我不做做題家了！我高喊道。可是，我該幹什麼呢？我只會做題。我看向周圍的人，那些擁有淺唱低吟的青春、健康強健的身體、精彩廣泛的興趣，靈魂跳躍的人。我曾經所有興趣的幼苗全被你們剷除了，我向你抱怨道，你紅通著眼，我這麼多年把你培養出來你是不是還覺得我做錯了？

　　那我該怎麼辦？

　　我覺得你肯定要讀個研。

　　我走在地鐵路口，旁邊有一塊廣告牌。

　　“孩子四歲開始學習，十歲掌握python。”

　　我很焦慮。

　　我看著那些佔著人民焦慮，趁機壓榨家長和孩子的部榨家長和孩子的部分老師、校領導以及資本，是多麼的可惡又可恨，我看著那些與我同呼吸共命運但又時常說你考什麼樣和我沒關係的家長和老師，是多麼的可憐和可笑，我看著曾經那個臉上苦大仇深，內心掙扎的貴為做題家的自己，是多麼可憐又可笑，我看著那些熙熙攘攘、焦慮奔湧而去的人群，是多麼的可憐又可笑。

　　但是我知道，讀書無用論是片面的，高學歷縱使不能代表一個光明的未來，卻是一個門檻與身份。那些被淘汰的、沒有經過磨練的、被老師、家長、社會認為是差生的，是社會的渣滓的，並且他們自己也認為自己是渣滓的人，他們在哪？

　　馬克思說過，多少倍的利益，人們會無視法律和規則。教師那點微薄的薪資和每學年成百上千的學生，甚至達到百萬的補習費放在一起又會怎樣。忽然間，我明白了，人們為什麼推崇學霸，又轉過頭來調侃做題家，外國人為什麼視研究數學計算機的人為怪胎，但他們是科學家企業家時又頂禮膜拜，社會其實沒有變，一直不變的，是人類對財富和權力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