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歲末,回顧這一年,腦海裡突然跳出里爾克的詩《嚴重的時刻》。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裡的某處笑
無緣無故地在夜裡笑
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走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死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死
望著我
2020年,有很多人在世上哭、在世上死。但也有很多人在夜裡笑,以鄰為壑,幸災樂禍,但緊接著他們自己遭殃了,也在世上哭、在世上死。原先哭的人也在夜裡笑,笑別人抄作業都沒抄好……
但有一點我敢確信,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願意把2020年從生命裡毫不猶豫地抹去,寧願這一年從來沒有來過,也永遠不要來。
2020年我過得極為慘淡,極為狼狽。回想快要過年的時候,武漢已經封城,我們還在猶豫要不要回家。回家,可能面臨回不來的風險;不回家,媽媽80多歲了,過年都不回家,如何向老人交待?自己的良心如何安寧?最後程老師拍板,還是照常回家,臘月29號我們帶著兒子、雲朵,匆匆往家趕。
在程老師家過了大年三十,初一趕往我家。我媽身體很好,滿臉笑容,聲音大得驚人。她和我講述一年來的家長裡短,很多我聽過很多遍了,但她還是再講一遍,我再聽一遍,及時點評,還狠狠誇她。我說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她吃的飯比我們一家人吃得都多,她的身體比我們哪個人都強,全身檢查下來,沒有高的低的。我和程老師不是高就是低。說得我媽哈哈大笑。其實這也不算是表揚,她確實身體硬朗。
下午我們坐在牆根邊,曬著家鄉的太陽,暖洋洋的。面對未來的疫情,我顯得憂心忡忡,只有我的媽媽,回到了她的幼年時代,無憂無慮。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變成了小孩,她不知道外面有多麼大的疫情,她也毫不關心,就喜歡看電視,尤其是她喜歡的韓劇。她在泡沫劇中消磨時間,日子過得簡單快樂。
每天到飯點,我大姐就給她送飯來,我媽的任務就是曬太陽和看電視。然後就是接聽我們的電話,大兒子、小兒子、小女兒,大孫子、大孫女、小孫子等等的電話。我哥在上海,我姐在南京,我在蘇州,我哥的女兒在上海,我哥的兒子在天津,這些我媽都知道,她每天接電話就是聽取每個人彙報,大家都報喜不報憂,老太太唯一要做的就是笑,就是快樂,說好啊,哈哈真好。說實話,我實在太羨慕她了。我們身為中年人,確實挺不容易的,但都哄她開心。
當晚我們就回到程老師家,雖然家庭太溫馨太祥和了,但我們毅然決定初二就回家,風聲太緊了,早回家早好。一路上沒有什麼車輛,幾乎就是空無一人,我笑著說這個路我也能開,程老師作勢說那就你來,我就不吭聲了。小王子也嘲笑我,我說那就你來,他也不吭聲了。
幸虧初二回家了。到了初三,形勢逼人,蘇州很多高速公路關閉了,沒有關閉的高速也開始檢測體溫。等待的時間非常漫長,體溫高的人直接被帶走,隔離14天。
回家之後,我們就瘋狂地囤積糧草,準備持久戰。寒假非常長,成為歷史第一長的寒假。從1月底一直放到5月初。學生不能上學,但停課不停學,停課不停教,我分管蘇州線上教育中心,原本線上教育只是補充,突然之間就成為主力軍,而且是唯一主渠道。所以越是學校不開學,我們的線上教育就越是繁忙。
為了執行正常,無論多危險,我們的值班一定要保證,幸虧張校幫我承擔了一大部分的值班任務。我內心萬分愧疚,一是張校年齡比我大,屬於易感人群。二是他血糖和血壓高,這種基礎疾病一旦感染新冠是很危險的。但他卻堅決要多值班,只是為我考慮。
什麼是兄弟?這就是好兄弟。他為我考慮有兩方面,一是我不會開車,地鐵上不安全。程老師開車送我,家裡小王子一個人不好弄。二是他正好一個人在蘇州,反正在家一個人,來單位也是一個人。我當然知道後者完全不是問題,只是他安慰我的說辭。
線上教育幾乎替代了學校,登陸人數暴漲,最瘋狂的一天,學生線上登陸超過380萬人次。疫情期間總登陸超過一個多億。線上教育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孩子長大了,在外求學,這個寒假我們一家三口,罕見在一起呆了3個多月。我們響應張文宏醫生的號召,在家把病毒悶死。為了提高免疫力,程老師每天帶著我們在家客廳和書房跑步。雲朵也跟在後面跑。其樂也融融。
但僅僅呆了一個月,小王子就待不住了。他說,大學畢業的最後一學期,怎麼能就這麼過呢?好朋友連一個告別儀式都沒有?這就是我的畢業季?我就安慰他,說很多人都死了,你的那點苦惱算什麼?
因為他每天玩手機,我害怕他把眼睛傷害了,就和他打賭,說如果他一天不碰手機,我就獎勵他500元。之所以獎勵這麼多錢,就是覺得疫情之下,錢不重要了,還不知道能否躲過這一劫,況且錢未來也是給他的,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小王子嚇了一跳,怎麼可能一天沒有手機?但到了晚上,也許是眼睛真疼了,也許是禁受不住獎勵的誘惑,他突然答應了我們打賭。
只是他需要手機半小時處理學校和朋友一些事。我看他答應了,突然覺得500元有點多,馬上降價,說如果玩半小時,那麼每天只獎勵300元,他有點鬱悶但還是答應了。
疫情後期,我們把他所有文章整理起來,結成一本書《多少青春,莞爾一笑》,由灕江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初始版稅是百分之六。我記得我第一本書《非常語文課堂》,2006年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版稅是百分之八。但那一年我30多歲。小王子算青出於藍了。
雖然小王子書的質量不錯,但說實話,這也算出版社對我合作這些年的獎勵,但我和出版社都沒想到,書出來後一天之內噹噹和京東就賣斷貨,出版社緊急調運,一天之內又賣完了,接著就是加印。我寫了十多本書,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
關鍵是小朋友讀了他的文章都說好玩。還有很多人買了作為畢業贈送的禮物,都是很多本一道買,這就厲害了。孩子畢業了,從此背上行囊闖天下,那麼這時候,最好的祝福,可能就是帶有羨慕嫉妒的“多少青春,莞爾一笑”了,這一笑,既是灑脫,也是落寞,甚或還有無奈。但卻是最好的青春模樣,青春不在乎傷痕,不在乎失敗,所有的失敗都可以莞爾一笑,從頭再來。
疫情解除後,小王子上學去了,短短一個月時間,他們完成了畢業的全部工作,因為這一本小說,他還接受了學校的報道和採訪。後來他還獲得了英國約克大學的預錄取通知書,然後就是提高雅思成績。因為疫情,他現在還是在上網課。因為和我們時間不同步,他在杭州,與幾個小夥伴一起上網課。這樣我們互不影響。等到疫情好轉,他就會外出求學。
這一年我們完成了程老師的夢想,她一直想要到鄉下去。人真奇怪,我們花費了20多年的努力,從農村考到城市;又花費了20年的努力,從城市回到鄉村。我們賣掉了城裡的房子,租賃了一個農民的破房子,整整一個暑假,我們自己動手打零工,對房子進行了比較大的改造,為此我還讀了好幾本造園藝術的書。小院裡鋪滿了青磚,挖了一個池塘,蔡大師給我們尋了一塊太湖石,擺放在池塘上,池塘裡養了一些水草和錦鯉。小院裡栽滿了花,算下來有近二十種花。家園快成花園了。張校說,每個人都有三個夢,英雄夢、小資夢和田園夢。我們現在實現的是田園夢。
程老師把這個院子叫做“想園”,就是想念中的小園子。人生匆匆,不過就是一個過程,當然要實現一些兒時的夢想,男人應該幫助女人實現她的夢想。在這一點上,我差不多算是一個好丈夫。
我自己這一年呢,乏善可陳。如海子所說,“麥地,神秘的質問者啊,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麥地的質問沒有錯,我之所以痛苦,之所以焦灼,之所以不斷懇求宣告自己並非一無所有,恰恰是自己兩手空空。
這一年,我除了完成本職工作之外,繼續日更一文,為教育鼓與呼。年初接受《人民教育》冀曉萍女士的約稿,撰寫了自己的教育成長史,5000字左右。發在《人民教育》第一期,還是封面文章。其他幾篇文章均是推辭不了的稿子。
為淮北師範大學國培班,蘇州大學的江蘇省培班講課,還為杭州某區的校長班進行了線上講課。另外,我基本完成了《師範生》電影劇本的寫作,修改二稿正在進行之中。整理了一本書《中學作文電影課》,本週已經付印,很快就能與大家見面了。這本書與原先的《中學語文電影課》是姊妹篇,但比上一部要成熟一些。疫情之下,似乎這也算最不壞的安排了。
但在最近的一次體檢中,身體第一次出現重大狀況,癌症標誌物高出正常值近兩倍,差不多面臨生死考驗,好在最後透過磁共振檢查,證明是一場虛驚,但仍然要高度關注。這是命運給我一個重要的提醒,這個提醒來得非常及時,它告訴我,我再也不年輕了,再也不能與天鬥、與地鬥、與命鬥了。
我的口頭禪“活著幹,死了算”,說起來豪氣干雲,但死了算什麼?老母親怎麼辦?程老師怎麼辦?說好了白頭偕老呢?孩子怎麼辦?未來讀書還需要大筆的錢,將來的工作還沒有定,人生大事沒有解決,怎麼能不負責任呢?所以還是要注意身體,不僅我,所有老師都應該注意身體啊,身體不光是自己的,還是家庭的,學校的,甚至是國家的。我們承擔著教書育人的重任,每個人還是家庭的無價之寶。
我應該順應自然,自然而然,一切都不強求。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放棄日更一文的固執,輕輕鬆鬆,平平淡淡,快快樂樂。當我決心放棄這個枷鎖,卸下所有的壓力,突然之間,寫作反而成了一種放鬆和快樂。一切都沒有變,只是心態變了,一切都不同了。所以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解釋。
當然人生在世,還會面臨一些不平不公。但金庸說得好:“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這樣一想,就覺得豁然開朗,阿Q精神也是很好的。
2020年,
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喚不回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