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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無聊,一問,十一月了,所以南方冷雨下不停。又一句,還有一個月就過年了。這讓人驚醒,這一年就到頭了,想算算,閉上眼,兩眼痠味。人在江湖,江湖多兇險,這麼多年來,好像也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有驚無險,卻一身疲累。或許是自己老了?不對,千里之外,還有老父老母,他們在鄉下點一柱炊煙,從年頭到年尾都在召喚,我卻很少回眸。我渴望溫存,渴望喝家鄉的水,渴望吃家鄉的莊稼,渴望那一片寧靜,渴望看著父母平靜的老臉,絮絮叨叨,說從前,說我的年少,說過去的生活,說村前的樹,說那條斷流了的河,說死了幾年的鄰居,說街上的集會,說……。無論說什麼,我都聽得有滋有味。現在,我聽到的是電車的聲音、空調的聲音、說話的聲音,看到的是灰濛濛的城市。這些,一年一年,一直在變,變得很不經意,直到有一天,路改道了,廣場上冒出地鐵口了,天橋上到處是地攤了,人擠人,聲音擠人,生活逼人,說不上好,說不上不好,可人老了,老到擔心,年又來了。

年的樣子,不是幾個紅色燈籠就能描繪的。也不是在電燈杆上掛一行彩燈,在大鐵門上倒貼一個福字就能解釋清楚的。年不是新衣裳、新鞋子,年不是壓歲錢,年不是走親戚,年不是煙花盛放,年不是殺豬宰羊,年不是祝福。年是什麼?爸爸當年說,年是一道關口。有看不見的兇險,只要過了這道關,才能順順利利邁入下一年。順利嗎?一切都很平淡,無論是那一年,開始和結束都大同小異。有人會收穫,有人會炫耀,有人會躲,有人會避,有人會逃。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總要面對的。面對,確實是對真誠和智慧的考驗。鄰居好吃懶做,到了年三十下午,還有人到家裡要賬。有的時候,他會面對,吵得一塌糊塗,到了動手撕打的地步,原因只有一個,來人破壞了年的氣氛,破壞了年的安順和祥。有的時候,他會逃避,躲在別人家裡,卻不說怕,而是要人當個傳聲筒,去告訴要賬的人,來年一定還他舊賬,一分不拉。要賬的人通常都黑著臉,看誰誰都像欠他的帳。一看有人來說情,就大了聲音,數說這戶人家的不好,數說完了,心頭的火氣消了,人家門上貼對聯了,感覺時間不多了,也就扔下一句狠話:過了年不還,年三十還來給他辭年。鄰居避過一場難堪,卻不思悔改,年年到三十,家裡都有幾場大戰。乃至到了年三十,孩子們都站在門口,看每年他家的例行節目。

說到辭年,這是有講究的。在寧遠,一般是晚輩給長輩辭年——辭舊迎新,祝福順利,送禮表達心意,加深感情。還有一種就是活人給死人辭年——至親的人。我們每年三十都要給死去的爺爺奶奶姥姥辭年,帶著公雞、酒水、紙錢、香、蠟、炮仗,一行人爬山涉水氣喘吁吁的來到他們的墳墓前,殺雞敬香燒紙錢鳴炮,按輩分年齡大小排列,祈禱一番,這個儀式才算結束。年三十,四野裡,炮仗聲聲,青煙嫋嫋。把先人的魂請回家,團圓飯桌上,還要為他們擺上酒杯碗筷,請了他們,奠了他們,一桌人才能開筷,不然,輕則被大人呵斥不懂規矩,重則被罵不孝。鄉村的精神,就是這麼一點一滴在我們身上種植、培養、傳播。福叔年輕的時候,也會到我家辭年,他稱我爸為大哥。到了年三十,提一塊豬肉,兩三斤重,健步如飛,到了我家,點上一支菸,談的卻是春天,開了春,田裡要下秧,田邊要種瓜,地裡要種紅薯,水溝邊種一行杉樹……我爸說,這些都可以放下,先把你那門媳婦娶起。福叔被戳到痛處,不說話了。直到今天,福叔進了鄉里的敬老院,還是單身一人。他努力的那麼多年,就像春水,帶來了希望,卻把年華帶走了,一點美麗也沒剩。

年是一個籃子,空的,虛幻的,裡面裝滿了各種心願。有的願望,不用怎麼經營也會實現,比如平安。有的願望只是一個引信,長長的引信,從出身伴到死亡,比如說幸福無憂。有的小心願也很難實現,比如說我下定決心,要去做個什麼事,卻幾年了,一直沒做。比如說我要去敬老院看福叔,一直計劃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家,卻去不了。天老下雨,一愁苦,一偷懶,節就過了。有了好天氣,家裡人又告誡我:他們跟你無親無故,你去出風頭?看看左右鄰居,誰家生活不好,他們去了嗎?你看人家蓋了多大的樓,也沒去敬老院啊。我確實怕閒言,但去敬老院的心願一直在像冬風一樣鼓搗著我的內心,我怎麼不能去看看他們?他們跟我沒有關係,仔細推敲,他們跟這片土地息息相關,他們的年,就是我們的良心的呈現。可是,鄉親們居然不願意去看他們,僅僅是因為利益?這是一種文化,我們要根除,很簡單,也很不容易,年給了我們一個改過的機會。

年又要來了,這讓我心驚心虛心惶。平常日子,一點也沒在意,一天一天,如水流失。到了衣服加多,冷手冷腳的時候,才知道,這一年走到頭了。年要怎麼過?去山東,冷,不現實。在廣州,好,也不現實。回湖南,那一條路走了十幾年了,看來,今年還得走下去。不為別的,那裡有留守的老人,有留守的孩子,還有一個正在進化的鄉村。還有一個很重要,就是我們正在變老。奮鬥幾十年,改變了山河,改變了天地,改變了時代,泥沙俱下,我們在左遮右攔,試圖把所有的阻礙遮蔽都撥開,看到幸福。然而,這很遙遠,從年頭到年尾,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我們追隨著,開拓著,等待著,衝鋒著,我們體現了自己的價值,但這一切還不夠,我們一年一年期盼,因為我們不甘於現狀,我們需要更美好的未來。這是一個很空乏的口號,實際上,我們老了,我們的擔子,正在悄然滑落到孩子們的肩上。這就是希望,屬於我們,屬於這個世界,屬於人類。我嚥下口水,嗨,年輕的時候,我們多麼逍遙自在……

2012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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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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