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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十月,高天裡堆了雲,太陽就圍了奶奶的老布棉被似地不出來了。風颳過西北的山山嶺嶺,落到臉上的時候,冰涼冰涼的,在街角擺剃頭攤子的瘸腿老漢趕忙收了攤子,掛著兩行鵝黃的鼻涕走了。路上的人也被颳走了,樹葉子亂跑,被幹旱天氣吸走了水分的茅草向著東南方搖擺著,雨就來了,零零星星的,不一會兒,原來發白的路面就被雨水打溼,人走在上面,涼氣兒直往腳底板裡鑽。人身上穿厚了,可鞋底仍是沒法兒變,冷著,走幾步便跺幾腳,不光是將鞋底上粘著的泥抖去,似乎也將粘在腳底板上的冷抖去。跑進屋,身子不冷,卻手冷腳冷,坐下來,一邊烘手烤腳一邊說:這天氣越來越鬼了。

一下雨,農活就停了下來。除了開倉上街賣東西,就是窩在家裡烤火。

離過年還有兩個多月,窩在家裡的男人抱怨:如果再晴得兩天,東邊的那塊地就翻了過來,開春了就不會趕急趕忙了。還有人接話,說:這天老爺越來越不跟人想事了。老的人又說:世道變了,天也變了。

天變了,變得比以往低沉、陰森和冷清。

地也變了,變得比以往堅硬、肅穆和蕭瑟。

湘南多山,沒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本質屬於鄉土,但也有少許屬於莊重的歷史。比如九疑山,因為舜帝,而被寫進了《史記》。又如陽明山,因為杜鵑花,而被政府渲染、開發,成為旅遊目的地。又如湘南北邊的衡山,因為祝融的傳奇,而被尊為南嶽。而郴州的蘇仙嶺,卻因秦觀的吟誦而名揚四海。但更多的山嶺,卻只跟當地的歷史有關,走不出五里,即進入另一個故事。如古舂陵東面的九龍巖,樹木遮蔽,村莊綠水,雞犬相聞,風景秀麗,猶在世外,卻傳說在解放前出過土匪。某某匪首還在九龍巖藏有金碗銀筷。而過數里,到蒿草坪,山上多石,如牛臥羊跪,無窮無盡。山下坪地,卻是漢時戰場。那狹窄的山道,繞山而過的溪流,寂靜的大地,怎麼也說不清楚,這裡曾是兵家廝殺之地。此外,桃花嶺、瑪瑙峰,都各有故事,不見經傳,隱匿在民間。而傳誦這些故事的,是大字不識的鄉里人,再這冷雨夜了,燒了炭火,聚起自家人,邀來鄰家人,談天說地,打發時間的時候,長著便開始對著這群熟悉的人“述而不作”,從南山的蛟、河裡的蛇、天上的仙、路上的俠、樹裡的妖開始講開來,滔滔不絕,一個冬季不重複一個角色。

雨在繼續,雨不管這些,雨只按他自己的行程推進。

孩子也不管這些,他們不懼怕寒冷,也不會記得父母的叮囑,他們要的只是快樂。不管這雨下多久,不管外面有多冷,他們都是要跑動的、叫嚷的、笑的、哭的,他們無拘於表達方式,只在乎那一刻的真實的感受,並且自由的表達出來,他們才覺得是需要的。村子在變得疏散、零落和功利,但孩子沒有改變他們的天真。我也在想,無論怎麼變化,服裝、房子、工具都在變,但人性不會改變。就如同我們必備的食物,無論人長多老,食物都不會做多大的變化。或許,這是我在陰暗冷雨裡憂鬱著的眼睛所看到的一絲明媚。

鄉村正在城鎮化,這變化中最大的變化就是推倒原來的老房子,蓋上新房子。有錢了人覺得原來的房地基窄了,或者進出不方便了,甚至覺得風水不好,便在自家的責任田裡埋下地基,蓋上新的房子。彷彿責任田已是他的私人財產,當然,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保護耕地的重要性。現在,一切都只為滿足自己的需要,其他的,放在一邊。這令我有一些恐懼,不愁吃飯了,不愁沒錢花了,良田就可以改作他用了?我沒有答案,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不知道明天是延續今天,還是推翻今天,我不知道,因此,每當面對鄉村那些建築,我就深不安。我希望我現在是杞人憂天,這裡不再有饑荒,有災難。即使我祈禱,仍然不能減輕我內心的憂患。

當人們一頭扎進利益的時候,湘南的山得到了一些無意的保護,沒有人去砍伐了,林木豐盛,而大地狼藉。站在村前河邊,從淺灘上或水灣裡,到處可以看見生活垃圾的汙染。一次性塑膠杯、白色的泡沫塑膠、棕色的農藥瓶、農用薄膜、薄膜袋、飲料瓶等,或擁擠在一起,或擱淺在灘頭。如果放任自流,再過三五年,不僅這河裡的魚蝦就要絕跡,河上的村莊也要受到水患的威脅。沿河而下,到鄰河而居的同學家裡小坐,同學不在,他的老父親接待了我,一邊邀我烤火,一邊給我斟茶,用的是一次性塑膠杯。我們就著塑膠杯聊了起來,這個和藹的老人說:這東西要不得,埋進地裡,三年都化不了。

我說:怎麼還要呢?

他說:大家都貪方便。

不是所有的與人方便都是一件好事!我當時想,如果工業化向農村有序的推進,真抓實幹地建設新農村,農村的大地就要乾淨健康許多。但在利益面前,在政績面前,誰擋得住呢?我不能去責怪一個老農,在整個社會都趨向功利的時候,我們顯得多麼的微不足道!蒼山無語,它是要看。

夜裡,回到家,躺在床上,很安靜,卻再也聽不到雨點落在屋子上發出的沙沙聲。瓦房子已經變成了現在的樓房,我曾經以為我成功了,而現在看來,這行為只是令我遠離了自然。躺在一個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裡,很多時候都令我自己懷疑,我還是否真實地或在這個世界。在我的印象裡,安靜無聲的只有停屍房。這讓我有些恐懼,我們苦心經營出來的,就是一個類似停屍房的世界?我坐起來,踱到窗邊,這裡可以看見遠方路上川流不息的車子的燈光,還可以看到鎮子裡的燈火在天空的投射。這是一個活色生香的世界,而在這個冬夜,卻又如此的靜謐,令人迷失。

當車從清水橋起步向南行駛的時候,大地仍然被冷雨輕煙籠罩。山的影子、村的現代化的氣派的影子、橫衝直撞的摩托車、荒蕪又破碎的田野,把湘南裝扮得混亂複雜。這只是影像,就像一部正在播放中的電影,這只是故事的開始,不是故事的結局。我心裡滿是懸念,那些演戲的人也讓故事充滿懸念。

冷雨中的湘南,像一本合上了的大書。冬是封面,所有溫暖的內容都被冷藏。在這個寒冷的時候,我們得尋找自己,找到自己,才能順利越冬,越過自己,才能瞭解歷史,建設我們的美好家園。

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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