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院裡的銀杏葉已經全數澄黃,瑟瑟地在風中抖動著,北來的寒風還不放過那些枯瘦的生命,把殘葉捲起,貼著地面,翻滾著,從一個角落飛向另一個角落。我居住的這個小鎮上,算一個新型的城鄉結合部——商場、超市、大學、醫院……凡能滿足城市生活要求的機構,已基本齊全。其實它的過去是一片鄉野,農田縱橫,竹叢掩映農舍,小河緩緩流淌,炊煙裡雞鳴狗吠——幾千年的農耕勞作沒有讓這片滄海變成桑田,卻變成了千篇一律的混凝土的叢林。唯有小院外的那條街,因為種了許多銀杏,春生、夏綠、秋瘦、冬黃,總讓人看到不同的景色。我特別喜愛那些銀杏的姿態,不是因為它的高壽,也不是因為它的挺拔,只羨慕它的葉子——在生命終結時,才展現出最光鮮亮麗的色彩來。生命至末的精彩,無限崇高!妻子前日說,蓉城的銀杏落光了葉子,冬至節就到了,一年時光只差三十幾天就結束了呢!日子可不是過得挺快麼?啊!是的,冬至,年歲的一個音符,被鐘聲敲響,倍增幾縷時光如流的感嘆。這是一個時節的轉變,一段生命的輪迴,一種儀式的開始……走在歲月的長河中,人應該放緩腳步來看看四季的顏色,靜聽時光的聲音。古人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是說人的生命有多長,而是告訴人們,人於宇宙之中,不過是草木一樣,生命短暫,何必苦尋太匆匆?冬至,是冬天向春的進步,既是萬物收藏的時節,又可見希望從遙遠的春天而來,同時更是靜心修養的時候,所以應該讓匆匆的時光緩慢下來。我的師兄糜建國先生曾在他的書中寫過川東北鄉下的冬天,極真實和形象:“鄉村冬天基本沒有農活可做。一場大雪過後,冬水田已兜滿了冬水,像一面面鏡子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男人們閒來無事,聚在一起打甩二玩撲克,或者懷裡抱著火烘籠兒,叼著旱菸袋躺在床上打盹兒。女人們則圍在一起納鞋底,頭碰頭嘰嘰喳喳……陽光慢慢溢上來,漫過地壩,很快上房簷,落在屋後的竹林裡,一天就這樣懶散地過去了。”中國的農民是最懂得時節變化與休養生息的,他們的智慧來源於廣闊的天地——知道根據風雨雷電,水土肥瘦因勢利導地耕種;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遵守自然法則,崇拜天地。《淮南子·時則》上載:“是月也,日短至,陰陽分,君子齋戒,處必掩,身欲靜,去聲色,禁嗜慾,寧身體,安形性。”故在寒冷的仲冬時節,解讀冬至的最好方式是像農民一樣安身靜體,品讀自然。二冬至,是最先確定的節氣之一,於二十四節氣第二十二位。舊時用日圭測日影,發現冬天某日白晝最短,日影最長,便確立了冬至日。古人稱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曰“冬至”。《易經》上講陰陽是天地萬物生成的根本,是兩種極端相反的氣,陰衰而陽盛,陽衰而陰盛,二者的相互轉變,形成了四季的變化,生命的萌動。二十四節氣中,冬至與夏至正好相反。夏至為陽氣降而陰氣升,冬至為陰氣降而陽氣升。萬物之生靠陽氣的催動,所以冬至是一個吉祥的日子。此時夜觀天象,當見斗柄向北,處子位。子乃時辰之首,所以古時把冬至又定為歲首。從冬至後,白晝漸長,“過了冬,一天長一蔥”,舊時又稱其為“長至”。《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冬至,十一月中。終藏之氣至此而極也。”舊時山城的鄉下人稱十一月為“冬月”,意為此月為冬盡之時,以祭天祀祖。“春祭日,秋祭月,冬祭天,夏祭地。”古人崇尚自然,禮數可謂周全得當,一絲不苟啊!早在周朝,天子就選在冬至日舉行郊祀的典禮。《禮祀》:“郊之祭也,迎長日之至也。”很長一段時間不明白古人為什麼把祭祀稱之為“禮”。我國第一部記載“禮”的書為《周禮》,是周公旦為周王朝制定用以更好治理國家的一部禮法。後人根據這部文字,漸漸演變成了人們所稱的“禮樂之道”,於是方知“禮”是區別人與人之間地位、閱歷之間差異而行事的規範——因為有了地位的差異,統治階級才能更好地施政發令;人民因為懂禮,方才知禮敬天,遵循規則。而“樂”,泛指音樂。古時人們的時令節氣皆有音樂相對,《禮記·月令》:“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婁中,旦氐中。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大呂。”所以冬至之音,是黃鐘發出來的聲響,其音深厚而悠遠,使人靜心而凝思。音樂古時來源於祭祀和宴會活動,其目的讓人心平氣和,使人的精神身體達到和諧統一,所以“樂”便有“和”的意思。若治理國家全憑以“禮”治,必然產生尊卑懸殊的差距,社會矛盾增大,故為緩解社會問題,人們制定了“以和為貴”的中庸思想。所以事不可做絕,話不能說盡,凡事取捨有度,這恐怕便是禮樂的思想吧。而冬至的禮樂,乃是對天地的祭祀,對先祖的紀懷;從容而淡然地度過。
三冬至有三候:“一候蚯蚓結,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動。”蓉城鄉下,油菜青綠,麥苗伏地,水涸蟲隱,一片蕭然。只有那些極富陽氣的生命,在時節的冷暖中,依然展現生氣與活力。蚯蚓是生活在地下的生命,黑暗泥土裡的精靈。其因爬行時先向後伸垛起一丘再向前行,所以得名。六、七月始出,冬月蟄伏。雨前先出,天晴則夜伏。平原水澤地,山地都有,味鹹性寒無毒,古書稱之為“地龍”。此時,蚯蚓會因為天氣寒冷,縮成一團,不擅蠕動,穴居蟄伏起來。因其陰屈而陽伸,人們便將這種現象歸納為“蚯蚓結”,作為冬至節氣一候的候應。自來喜歡在冬天去故鄉的小河邊垂釣大鯽魚,所用餌料,多見蚯蚓。取全身通紅的蚯蚓,去其頭,再掛鉤,任其尾部蠕動,拋竿入平緩的深水處,一日下來總比別人多獲一二尾魚兒。同行釣者常詢其故,笑答:“無它,蚯蚓耳,去其頭,懸其尾,魚怎經得誘惑?故收穫頗豐。”兒時冬至,故鄉少雪多霜。清晨的上學路上,總見小河面、水田裡附一層薄薄的冰。於是用小棍敲破,取一塊,截麥桔一段,銜在嘴裡對著冰塊吹氣,待冰留下小洞,取稻草穿洞拴上,提至學校,偷偷地掛在課桌一邊,及至中午,只見課桌邊一根孤零零的稻草,地下水漬一灘。有時候取小塊冰來,趁同學不備,丟進其後頸,只見同學受凍一激,縮著脖子東張西望,一邊跳躍,一邊大叫:“媽呀!好冷!”引得全數孩子哈哈大笑。更逗樂的事,莫過於常與弟弟趕了鄰家的鴨子,帶至小河邊,趨鴨子入河面。但見其在冰面上站立不穩,撲閃著翅膀,一步三跌,好不容易站起來,正伸翅欲飛,卻又滑去很遠,只得伏在冰面上,“嘎嘎”地驚恐而鳴,於是便和弟弟看著那掙扎的鴨子,捧著肚子大笑不止。貧窮年代的鄉村學校,教室裡沒有窗玻璃,四圍是冰冷的石頭牆面,孩子們一面臨著寒風,一面大聲地讀著書:“在遼闊的北方平原上,薄薄的霧氣正慢慢散去,朝陽柔和地撫摸著一望無際的土地……”讀著讀著,彷彿一縷暖陽正從東山升起,透過窗子,把光和熱映在瑟瑟發抖的身子上,一陣暖流使瘦弱的身體變得活躍起來——鬥雞的遊戲是一群男孩子們的活動。提起腿來,用手端著,一隻腳跳躍,兇狠地衝向對方,直到對方招架不住,放手落腳認輸。敵不過對方衝殺的時候,便遠遠地判斷敵方的距離,趁其不備,鬆手伸腿,一腳踢在對方端著的腿上,使其倒地,然後大笑著一鬨而散。於是操場上的遊戲變成了打鬧,一群孩子你追我趕,嬉戲笑罵,直到散學歸去——風帶著零亂的山草擠走了操場上的笑聲,寂靜的校園裡,留下無數雙幼小的腳印……
四冷是兒時對冬至最徹骨的記憶。閒著的時候,喜歡圍著婆婆爺爺準備的烘籠轉,伸出手,搭在竹籠上,待手暖和,再捂上耳朵,呼哈一口氣,彷彿身子就會暖和起來。成長的年紀,無論夏日,還是冬天,總被一股飢餓的力量追趕著,讓人有一種恐慌的感覺。於是便用一根竹棍,捅破父母高高吊掛在屋樑上的籮筐。那籮筐用竹片和稻草封口,倒著吊下來,口朝下,成燈罩狀。其實那裡面裝著秋收的花生。那時只能用竹棍刺一個小小的洞,一次落下幾粒,不能太多,否則父母發現,少不了一頓責罵和笞痛。取花生,剝去外殼,再取竹片,製成筷子,再掏開烘籠面上的灰,呈一鳥窩狀,把花生米丟在火灰上,待其有香味時用筷子夾出,迅速丟進嘴裡,那情形有一種說不出來快樂和緊張。只是成年後,再沒有這樣的快樂了。孩子說,冬至時她最喜歡的食物是一頓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在蓉城,沒有一碗羊肉湯的冬天是不完美的。人們的吃喝與環境搭配,這便有了時令的食物,吃喝的氛圍。而在成都,冬至吃羊肉湯的習慣早已深入人們的內心。曾在蓉城的小官廟看過這樣的一幅廣告語:“有一種儀式叫‘冬至吃羊肉湯’”。吃在成都,是一種文化,是閒時生活的一種味覺享受。曾走過許多地方,吃過北方的涮羊肉,嘗過西北的烤羊腿,但都沒有蓉城的羊肉湯那種味道——湯乳白,味濃厚,肉軟糯。每年冬至,蓉城的大街小巷裡,人頭攢動,熱氣盈門的是掛牌羊肉湯的餐館。三五好友圍坐,點上火,先上羊肉湯,待火旺湯滾,盛一碗,添兩三段蔥花,趁熱喝,頓生一股暖流。最喜歡在湯里加上豌豆尖,只需用筷子夾住,在湯裡一滾,挑出,沾上料,趁熱一口吃下去,一種溫熱和翠爽的感覺,從胃流到血液再到全身,彷彿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毛細孔都冒著熱氣。有蘿蔔最好。切片,放在湯裡煮,不用沾料,煮熟便吃,能吃出冬季的甜蜜滋味來。醫書上講:“冬吃蘿蔔,夏吃薑,好過喝碗生參湯。”人也是自然界一份子,衣食住行,都應按自然變化而有所改變,一味追求口腹的享受,逆天而行,必然會引起身體的變化和滋生疾病。所以最好的養生,不是專家之言,是順天和地,自然而然。五冬至,陰之極,陽始生,見天地心。古人說:“夏盡秋分日,春生冬至時。”時光進入冬至,便進入數九寒天。《金陵歲時記》載:“吾鄉當冬至節後,九人相約謙飲,自頭九以至九九,各主東道一次,名曰消寒會,文人墨客飲酒之餘,兼及韻事。”古人多麼地懂得浪漫,春夏秋冬皆有韻事以應時節——或作詩,或飲酒,或歌舞,或暢遊……而匆忙的現代城裡人,哪知時節變幻之美景?又豈知冬至之寒意?只是我算幸運之人,總懷一顆四時隨變之心,便趁了這冬日,可以立在小院裡,看那黃葉隨風飄蕩的風姿,聽它輕輕墜地的聲響。轉身處,但見那株梅樹,枯瘦的枝上,點點黃暈,迎風而動……
2020年11月20日於郫都
作者簡介:筆名秋水翁,原名王勇,出生成都金堂。 喜歡文字,熱愛生活;享受生活,感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