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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能量在飽和狀態時內心的衝突很容易就統一了,好像每個念頭、每個舉動、每份情緒都是妥當的,適切的。那種感受非常自在,有點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味道。

不久我的生活又忙碌起來,善門大開便很難再關上了;我不會拒絕人的那份天性使得情況更加嚴重。我馬不停蹄地演講、發功、從事環保運動、替人解惑,兩年下來,我有限的能量已經快用光了。即使自己天生是個導體,內氣起來之後隨時可以替人發功,但自己的身體還是得妥當地照顧才行。我在時間和能量的分配上一直過於輕率,對自己有一股莫名的信心,以為憑著正向思考就能創造正向的情境。但現實並不全是唯心所造的,生活中需要覺察和注意的細節太多了,譬如環境、飲食、起居作息、睡眠、姿勢和運動等,都會影響到我們的生命品質。

人一旦陷入利他的理想主義裡面,這些重要的利己細節很容易就會輕忽掉;和群眾接觸是件令人亢奮的事,也是一個很深的陷阱,怪不得克氏一再提醒,救贖者終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噩夢。就在這個階段,我應衛理同學之邀到三藩市灣區演講,剛好嘉楚仁波切也在灣區,於是我們見了一面。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有關我轉世的夢,他建議我務必要進行一段時間的閉關,否則小命可能不保。他的提醒令我意識到事態有點嚴重,於是決定在四維路的家中進行非正式的閉關。我預定一年之中不接電話、不看電視、不見任何訪客,但是我需要一位護關的幫手。這時我想起高雄有位護士小姐曾經北上來見過我,她似乎有意當我的私人秘書。母親很喜歡她,我也覺得她是一個能幹、忠誠,又具有服務精神的女孩,於是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在一個屋簷下度過一年自囚的生活;她一口答應了。不久她就帶著一個大皮箱北上準備和我一起閉關。

許多人聽說我第二天要閉關了,於是紛紛打電話來,要求我在入關前的最後一天為他們發功。結果那天總共來了一百多人,把個榻榻米間擠得水洩不通。我認為內氣的覺醒雖然可以使人知覺敏銳,但也可能過早引發一些特異功能或是讓強烈的情緒集中曝光,若是沒有長期的追蹤和引導反而會造成負面的影響。我心裡暗自決定出關後不再隨意替人做這件事了,最重要的是我看見自己在做這件事時容易產生權威欲;這是我最不願意落入的上一輩人的陷阱。

閉關的第一個月我想試試禁語的滋味,因此把生活裡的瑣碎需求都寫在小紙條上,交給翠英過目;她負責出外採買,我則只管打坐和練自律動功。我每天一上座就是四十分鐘,然後下座活動一下筋骨,再上座四十分鐘;一個早上要靜坐兩三個回合。吃完中飯後休息一會兒,看一兩個小時的書,下午三點以後和翠英一起去“貓空”爬山。大約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晚飯前才回到家中。

我發現禁語能使妄念快速安靜下來。第一個禮拜還是有些心猿意馬,一會兒想到老朋友,一會兒又計劃出關後到某某國家旅行,平日裡不聯絡的友人這時也變得情誼深厚起來,似乎即將告別人世,心裡有點依依不捨。一個禮拜後妄念完全安歇了下來,打坐時心裡很空,偶爾冒出一兩個單字,但照妖鏡一照,它們便現了原形。我後來發現大休息式的靜躺對我比較適合,我總是愈躺愈清醒,打坐久了反而昏沉。通常我喜歡採用耳根圓通的傾聽──試著把所有聲音都聽進去,而不刻意分辨聲音的類別及屬性,這也是一種無揀擇的覺察方式。真的進入情況時你會發現分別心會製造大小聲的錯覺,分別心一旦停止運作,雷聲竟然和樓上的水滴聲一樣大小。這段期間我開始有能力洞悉每一個念頭的本質而不再被念頭欺騙。

爬山對身體是極好的一項運動。第一天我和翠英順著貓空茶區的山路勇往直前地行進,走到坡度較陡的那一段時,兩個人的小身體已經快支援不住了,只見我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慘白,渾身的衣服都汗透了。十一月天能出一身大汗,實在非常有利於我們的溼寒體質,兩個小時的大量運動促進了我們的血液迴圈和心肺功能;兩個多月下來我們的身體已經有了明顯的改善。

我注意到人的能量在飽和狀態時內心的衝突很容易就統一了,好像每個念頭、每個舉動、每份情緒都是妥當的,適切的。那種感受非常自在,有點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味道。

然而我心裡清楚這種狀態距離無我的境界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呢。我記得過年期間翠英回高雄和家人團聚,我則到世界大廈和老母過年;我高昂的能量很快地影響了母親,她滿臉笑容地看著我隨樂起舞。

自從我搬出世界大廈開始過起獨居生活,母親的心態也有了改變,她語重心長地告訴來訪的友人:時代到底不同了,孩子畢竟有自己的意見,上一代得學著尊重下一代的獨立需求;不過背地裡她和翠英聊天時還是嘴硬,認為我學佛修道這一生就算完了。她說她最怕我將來變成佈道家宋能爾這類人或者被冠上“胡居士”的名號。其實你如果不是她的女兒,你會非常喜歡甚至激賞這位說話一針見血性情痛快淋漓的老人,我有許多朋友後來都成了她的密友,但是身為她的女兒,同時還熱愛自由的話,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閉關兩個月後我的能量已經恢復正常。克氏的教誨雖然已經有兩本翻成了中文──《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和《從已知中解脫》,但對照原文後發現還需要重新細潤。在重譯的過程中我決定乾脆自己著手翻譯算了。

第一本我想翻譯的就是《般若之旅》,英文原名為Exploration into Insight。這本書的內容我仔細讀完之後,感覺完全與佛家的智慧不謀而合。以往我接觸過的老師和經典都無法釋清楚的般若智慧──譬如“五毒即五智”、“煩惱即菩提”──此書都有周詳而細膩的心理動力上的探討。為了提供數百萬佛教徒接觸現代化究竟真理的機緣,我決定採取佛家用語來譯出此書(克氏基金會在此書出版後曾經和我討論過譯文佛化的問題,最後大家還是認同了這個做法的妥當性。此書是目前方智出版社發行的克氏二十三本著作中相當暢銷的一本)。

在翻譯的過程裡我有一種感覺,似乎半生以來涉獵過的心理學和宗教知識,以及從小到大體會過的人性深處的恐懼、暴力、衝突、絕望等等的苦難,為的就是讓我能理解究竟真理。我坐在那張超大型的黑色書桌旁安靜地進行翻譯,突然覺得這就是我該坐的位置,所有的矛盾似乎都統一了;我和翠英兩人戲稱自己是藏經閣上譯經的出家人。

說真的,我覺得這項工作我已經做過無數次了,感覺上是那麼得心應手,毫無懷疑。情況最好的時候我的翻譯有如自動書記一般,看一句原文,不需要動念,便自然書寫出譯文。當我們內心的波動徹底靜止時,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停止了活動。偶爾我抬頭看一眼翠英,很狐疑地問她:“你覺不覺得外面的人好像都消失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倆?”翠英說她也有同感。這位與我有深厚宿緣的年輕女孩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步上了道途,人生真是自有安排,自有奧秘啊!

《般若之旅》第一章探討的是沒有觀察者的觀察(無我的觀察),參與者透過逐步的揭露來了解自我這個觀察者的結構──它不外乎是一些意念的組合,內容大多是自責和辯解等等。傳統的修行方式都是以充滿道德譴責的方式來對治當下這一刻的煩惱,於是產生了具有自我感的觀察者而非純然無念的觀察。

譬如我說:“我想開悟。”如果以純然的觀察來照見這句話的真相,你會發現它的背後就是貪;理想主義就是被我們合理化的一種貪念,愈是合理的貪念愈不容易被察覺。然而我們為什麼會貪?貪是什麼?對自己不滿意,想要變得偉大?當我翻譯到此處時,已經清楚地照見自己那股巨大的救贖慾望其實包含著一種英雄主義式的貪慾,一種想要做偉人的企圖,還夾雜著未解決未轉化的哀傷。

我發現這樣無情的觀照既能帶給你發現真相的感動,又會使你墜入什麼都抓不著也摸不著的空虛。原來人類嚮往的終極解脫──空無,竟然也是人類終其一生努力逃避的一種“無所造作”的恐怖情境。這“不執著”三個字被一般人朗朗上口地濫用成一句輕鬆的口號,孰不知這不執著是生命中多麼不可承受之輕啊!

我能完全放下這股巨大無邊的救贖慾望嗎?我真的能面對那撼動自我的孤獨嗎?我能把所有戲劇化的情緒歸於平靜嗎?我能真的沒事嗎?這些問題問得我自己低潮了好幾個星期,突然有一天答案不問自明地浮現了──只有深入於自己的內心,才能曉得真相是什麼。

就在那一陣子,我一連做了兩天非常清楚的夢。第一個夢境中克氏穿著一件白色長袍,拉著我的右手往山上走。他的臉孔就是五十出頭時拍攝的那張照片的模樣,我們的關係好像是一個過來人領著一個還在學習中的人,一同往上走。快要走到山頂時,左邊有條岔路,岔路上有團樹叢,樹叢後面有一群女人正在嘰嘰咕咕地講著話;只聽得到她們的聲音,但看不見人影。克氏示意我朝那個岔路的方向走,他自己則頭也不回地往山頂走,頃刻間便消失了。

第二個夢境,克氏、普普與我坐在一個客廳裡,三個人很認真地討論著一些有關教誨的問題,其他的細節就記不清楚了,但畫面非常清晰。那段時間我對屋子裡唯一的另一個人──翠英──的心念,幾乎到達瞭若指掌的地步,我給她寫了一封八張紙的信,剖析她的心理狀態給她聽,幫助她克服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她看了信之後淚流滿面,從此對我的防衛機制減輕了不少。兩個來自不同背景的陌生人,在毫無暖身的狀態下突然關在一個只有五十坪大的空間裡,一關就是一年,確實有點強人所難。幸好我們因緣深厚,在日後多年的相處過程中雖然也有許多摩擦,但因為我們真的在致力於恐懼的轉化,所以關係愈轉愈祥和。

《般若之旅》的第二章探討的是覺知、意識與腦細胞的關係,參與者提出了佛家的“無始無明”之說。人類的愚昧和無明是找不到起點的,我們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有了設限的自我感,這個自我感一旦被打破,我們就從牢籠中解放了,但是我們所有的行為、思想及本能都在保護這份自我感,並且還致力於牢牆的增厚,使它成為一堵連蘭博的重型機槍都轟不破的銅牆鐵壁。

克氏指出,尋找無明的起點是沒有必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認清無明只是想獲得更多經驗的需求罷了,而只有無目的、無揀擇的單純觀察才能止息那些永無止境的需求。需求止息了,截然不同的境界才會出現。最後參與者開始探討宇宙大能的問題,克氏指出這大能是無所不在,而且隨時都存在的,只因為我們的需求無法停止、念頭無法靜止,因此接不上這個能源。如果行、住、坐、臥都能安詳地觀照自己,心中的衝突就會停止;衝突一旦消失,便能隨時處在無限的能量中。

在第六章裡克氏指出了人類趨樂避苦的傾向,這個觀點和佛陀的觀察是完全相同的。克氏說:“我們可以用苦難這兩個字來概括所有的孤獨、執著、依賴和衝突。”只要我們在生命中一遇到巨大的打擊,所有的苦難全都會曝光,但為什麼只有當自己遇到打擊時才覺得痛苦,別人的痛苦或集體的痛苦為什麼打動不了我們?原因是我們的心太不敏感了,它已經沉睡多年。其實我們不需要藉助任何打擊來喚醒我們,因為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苦難。

這個觀點和佛陀指出的苦、集、滅、道四聖諦中的苦諦又不謀而合。佛陀和克氏都是極度敏銳的生命,他們天生靈敏的知覺令他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其他生命的苦難,那是一種同體大悲,一種無法度量的深刻體受以及對生命真相的洞見;當你看到一個在越戰中喪生的男孩時,你立刻能洞悉到真正的殺手就是國家主義,然而這孩子的母親竟然認不清這個真相。如果你替她認清了這個真相,你一定會受苦,那麼你要怎麼辦?如果你看到苦行禁慾和經典中的教條就是那個想求解脫的出家人的牢籠,你該怎麼辦?大部分的人都會採取外在的行動來幫助那些受苦的人,但克氏很快地指出,外在的改革、社會慈善工作、奉獻及犧牲,都是使人退化的主要原因。如果連我們自己都退化了,還有什麼能力幫助別人,因此人類的當務之急就是止息自己的痛苦。如果自己的痛苦不止息,所有理想主義的行為基本上都只是一種逃避而已。

接下來要參的問題就是:痛苦該如何止息?答案是你只能回過頭來徹底面對它,若是能毫不逃避地面對它,如實地觀察它,那個由念頭組成的自我或觀察者就會停止活動,然後自我的實存感就會消失,剩下的便只有被我們稱為痛苦的那股巨大的能量了。既然念頭都停止了,“痛苦”這二字也就跟著止息了,於是這股能量在沒有任何標示和名相的情況下便自動轉成解脫的熱情,此乃禪宗所說的破名相障、轉煩惱為菩提的真諦。

我一邊翻譯,一邊消化、整理、做筆記。這些驚人的洞見,讓我完全領會了百無禁忌與了了分明的解脫滋味是什麼。

第七章,參與者探討的是“能量與修行的關係”。此章中有人提出有關“拙火”的問題,這是我自己親身體驗過,目前仍然在進行中的能量,我很好奇直言不諱的克氏會有什麼看法。克氏說歐美有許多拙火研究的中心紛紛成立,主持人是那些聲稱拙火已經覺醒的上師。科學家也開始對這件事感到興趣。他們認為只要透過某種瑜伽的修煉,或是某種呼吸的方法,就可以把拙火喚醒。他認為這可能只是一種生理上的能量,名稱也是“拙火”。但真正的拙火是在妄念止息之後,由空性中生起的大能。前者仍然侷限在自我的範圍之內,後者則脫離了自我中心的活動。

有人問到如果喚醒生理性的拙火,能不能改變人的意識,克氏的回答是,如果這個人還是回到了舊有的狀態,就不能視為真正的拙火。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發現拙火完全不能幫助我斷除煩惱,它只能使我變得比以往敏感,情緒的感受力比以往強烈,和他人的情感交流比較沒有阻礙罷了。其實《拙火經驗》的作者Sannella自己也認為,他所歸集的有關拙火的臨床報告,只能被歸類為“生理上的拙火”。而非“心靈能量”。克氏同時指出,生理拙火所引發的神通,必須擱置一旁,完全不能執著,“梅斯克林”之類的意識轉換劑所造成的現象,也完全不能依賴。這些觀點和正統的佛家修行都是相通的。

在第十一章《絕望的本質》中,克氏提到基督徒所稱的“靈魂的暗夜”或“靈魂的神夜”(the dark night of the soul),也就是當所有的希望和期望都結束時一種極度絕望、極度痛苦而又孤立無援的狀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克氏竟然稱這種狀態為一種靈脩上的境界,似乎人必須跌入谷底方能重生,如同黃檗禪師的述道詩:“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換言之,當寒徹骨之境現前時,能不能安住其中,不試圖逃脫;如果能夠維持在那種狀態裡,便可能產生爆發性的突破。我在翻譯這個章節時萬萬沒料到未來竟然真的跌入了谷底。

當《般若之旅》譯好(大約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後,母親主動要求幫我謄稿,她一筆娟秀的字跡到了八十二高齡仍然工整如昔。謄稿的過程中她對我的尋道之旅開始刮目相看。以往她總認為宗教組織是斂財的單位,裡面並沒有什麼真理;她犀利的雙眼通常能立判真偽。有一天她很慎重地對我說:“這個克氏講的都是老實話。”我很高興她終於贊同了一件我所做的事。其實我衷心希望她不但能面對外在的現實,同時也能面對她自己內心的真相。在她的餘年中,真理如果能發揮一點作用,她痛苦的一生也就沒有白過了。

選自《死亡與童女之舞:胡因夢自傳》(胡因夢著,圓神出版社,199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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