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紅了
一、初冬的天氣,就像是“坐過山車”,明明前一天還豔陽高照,轉眼間就又寒氣逼人,就像這無常的人生,轉眼即逝。
自從父母過世後,我忽然覺得,自己一瞬間就老了。
頭頂有幾隻鳥嘶鳴著飛過,我無聊地看著生活過的老家,悠遠的目光掠過空中那幾朵白雲,最後落在院中那棵矮小粗壯的柿子樹上。
嗖嗖的涼風裡,樹上早早地落盡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被快要掉落的果子壓彎了腰。
如果,我想如果,能擁有哆啦A夢的任意門,自己最想回到哪段時光呢?
是回到肆意張揚的青蔥歲月,還是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那時候,父、母親還在,琳琅還沒有來這個家,老家的那棵柿子樹,也還是一棵小小的嫩芽。
那一年夏天的自己,是十四歲吧,我眯了眼睛,努力從腦海裡翻出自己以前的樣子,思緒也跟著飛回了初中的校園。
那時候的星期,還沒有雙休,每逢週六傍晚,便是要告別學校,回家的日子了。
那一天,擁擁擠擠的校門口,我沒有等到父親那張滄桑的臉,卻看見了一群跟哥哥勾肩搭背的同學。
說實話,家裡活多,雖然父親儘可能的每個星期都來接我,也難免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家裡就一輛腳踏車,父親騎著上班用。反倒是上高中的哥哥,一直都是自己走著回家。
父親說,閨女家柔柔弱弱的,就是要嬌養著長大。好在學校離家也不遠,我跟哥哥打了招呼,甩開步子順著人流往家走。
出了校門,隔著一片金黃的麥田,便能看清遠處的村口了。左右不過兩三里地的距離,就當體育課上多跑了幾圈吧。
進了村子,早有熟悉的街坊鄰居,隔著老遠打趣,“霞霞,還不趕緊回家瞧瞧,你娘給你生了個妹妹出來。”
這話我自是不信的,雖然那會兒還沒有生理課,十幾歲的年紀,也知道有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可能上個星期母親還沒大肚子,這星期就奇蹟般地生了孩子。雖說許多事大人 都是揹著我們小孩子說,但十月懷胎的道理,我還是知道的。
我向著那人啐了一口道:“都好幾十歲的人了,咋說話還沒輕沒重?”那人也不惱火,面上一幅玩笑的神態,嘿嘿笑了兩聲,就過去了。
我們家輩大,一出門就有人老姑老姑地叫。一條街裡住著,嬉笑怒罵,熟悉的像是一家人。說不清誰端著碗串門的功夫,就直接坐人家飯桌吃飯了,也說不清誰家沒人孩子在哭,被鄰居哄回去了,完全沒有城裡的戒備和陌生。
唯一不喜的就是農村時興鬧大輩,我從小就見識了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晚輩,藉著開玩笑的檔口,說話口無遮攔。
父親笑著說:“村裡就是這樣,話對不對的也別較真,誰讓咱蘿蔔不大,長輩上了呢!要是擱過去,咱家這情況就叫窮大輩,好幾十歲了才討到媳婦,等生了娃,別人家都該當爺爺了,可不就是越窮輩越大唄!”
進了家門,晾衣繩塞滿了紅紅綠綠的尿布,我莫名地心慌,喊了幾聲娘,沒人搭腔,屋裡卻傳出了嬰兒被吵醒的哭聲。
我的臉變得陰沉,腳步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回家的歡快逐漸被氣憤取代,難道真的家裡又多了一個弟妹麼?這要是被同學知道了,還不笑話死我。
好一會兒,嬰兒地哭鬧聲停止了,才見母親躡手躡腳地出來,示意我別大聲說話。
我甩了書包進屋,三米的大炕上,一半的空間放滿了小花被和小花褥,一個黑瘦的小嬰兒躺在被窩裡酣睡。
二、
嬰兒並不是我母親生的,母親她只是充當了保姆的角色。
這個家因為這個嬰兒的到來,熱鬧了起來。同時,熱鬧的還有地裡的植物。母親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孩子身上,以至於忽略了地裡的莊稼。不出意外,因為疏於管理,稀疏的莊稼和雜草相依為命、和諧共生——家裡的糧食又緊缺了。
那個嬰兒就是琳琅。她是被表舅抱養的,據說是親生父母嫌棄她是個女兒,被六百塊錢的價格賣了出去。表舅家在城裡是正式工,就一個兒子,不知怎麼想的,心心念唸的想要一個女孩,來湊個好字。
琳琅剛出生就被抱了出來,寄養在一個姨姨家,雖然也是精心伺候,可還是越來越瘦,眼看著就難以成活。
無奈的表舅找到了我的姥爺,說想把琳琅交給自己堂姐撫養,那個他口中的堂姐,就是我的母親,因為他相信,我母親是個心細的人。
姥爺當時就拍了板。
以每個月一百塊錢談定了母親的工資。在二十八天的時候,琳琅就被送到了我們鄉下。
表舅千叮嚀萬囑咐說:“孩子還未滿月,一定要仔細照顧,每次沖泡奶粉,只要一小勺,喂之前,一定要嘗一下溫度,不要把孩子燙著。”
他給母親反覆唸叨了幾次,才不舍地離去。
從未接觸過奶粉的母親,卻會錯了意。
原本表舅說的是每次沖泡指甲大的一小勺奶粉,卻被母親當成了小孩吃飯的不鏽鋼勺子大小,小琳琅也來者不拒,給多少吃多少。等表舅再來的時候,琳琅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胖了,黑瘦的小臉也變得粉雕玉琢了起來。
村裡人都說,琳琅命不該絕,陰錯陽差的會錯意,竟然把一個差點餓死的小孩給養活了,看來,養孩子也不能死看著說明喂,要不啥叫靈活運用呢!
因為莊稼的減產,我們家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水平。一天兩頓玉米麵餅子,菜很少炒,就是蘿蔔鹹菜,晚上一餐煮紅薯。
春天很快來了,緊接著,夏天和秋天也來了,小琳琅不再侷限於炕上和大人的懷裡,她學會了走路,學會了很多的話語,她總是睜著大大的眼睛,不解地問我:“姐姐,為啥你們都叫娘?為啥我叫娘叫姑姑?”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
說什麼呢?難道說你是抱養的,還是說你只是暫居在我們家的客人。
小琳琅越來越漂亮了,也越來越聰明,只是常不常地鬧些小病,每個月都要打上幾針。母親從來沒有跟表舅要過醫藥費,也從來沒有跟表舅提過,她把琳琅當成了自己的小女兒一樣疼愛。
表舅和舅媽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幾乎每個星期天都來,他們不再帶奶粉和白糖,堅持說,“孩子大了,斷了奶粉吧!”頓了一下,又道:“這麼個小孩,吃飯也吃不了多少,等春節的時候,我給你們補一袋麵粉。”
習慣了奶粉的琳琅,理解不了大人的想法,開始哭鬧,母親揹著爹把家裡買菜的錢,摳縮出來,給琳琅換成了奶粉。
父親是個老實人,沒有做生意的頭腦,只能在磚窯上出苦力,家裡每個月都過得捉襟見肘。
母親帶孩子的工資也始終沒有兌現。多了個孩子,日子過得愈發艱難。
那一年,我做了人生裡第一個重大的決定——輟學。
也是那一年,哥哥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這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我想用自己的工資,支援哥哥復讀。而哥哥,也做了同樣的決定,他想要外出打工供我讀書,兩個親密無間的兄妹,吵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架,就為了對方在學校的去留。
最後誰也沒有說服誰,雙雙離開了學校,落了一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表舅給哥哥在工廠安排了一個工作,而我,則進了村子的地毯廠。
一下子添了兩個勞動力,家裡輕鬆多了。琳琅也如願以償地喝上了奶粉,我們還給她常不常地買些零食,小小的心裡充滿了快樂。
那些年,流行娃哈哈的廣告,她學著電視上廣告裡的孩子,奶聲奶氣地說:“姐姐,我還要喝。”
於是,我在那個夏天,捏著做學徒掙來的幾十塊錢,心甘情願地給她買了一瓶又一瓶的酸奶。
一轉眼,琳琅五歲了,表舅最後一次來看望時,對母親說:“堂姐,琳琅麻煩您這麼多年了,我想要把她接走,她這個年紀,在城裡早該上幼兒園了。”
五年的時間,表舅安排好了琳琅的戶口,也解決了一系列的後續問題。
這次,他帶來了母親五年的工資,零零散散的一千元錢,攤在我們家那三米的大炕上。
或許一下子要拿出母親五年的工資,表舅根本拿不出來 ,只能自己偷偷給工資打了折扣。
舅媽這次沒有來,或許她也覺得,這點錢拿出來太過於難堪。
母親抹著淚,送走了琳琅,也包括自己五年的辛苦費。她沒有要一分錢,只是以前欠表舅的五百塊錢,算是一筆勾銷了。
最後只得了表舅的一句許諾:等外甥,外甥女結婚的時候,大件我來買。
琳琅走了,我們一家人好像失去了生氣,尤其是母親,她在炕上躺了足足一個月,只反覆地問我,“你說,琳琅她會不會哭啊?鬧著要回家的時候,會不會捱打?”
挨不捱打這個話題,誰也不敢接。
問得急了,我只是說:“以後再不要給人帶孩子了,養出感情了,再帶走太傷心。以後,你要是還想帶,我就多生幾個給你帶個夠。”
三、
曾經聽母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這一輩子,就像院裡的柿子樹,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年復一年重複著輪迴,坦然地面對著一切突如其來的陽光和風雨,好像在經歷一場場人生的修行。”
母親的一生何嘗不是在修行。
她在琳琅走後,掙扎了好久才從思念的漩渦裡浮上岸。
後來,家裡一直避免著提起琳琅,避免著提起琳琅來的那個夏天。
我哥哥定婚時,母親好像下了很大決心,從雞窩裡抓了三隻老母雞,扛上一袋花生和父親一起去了琳琅家。
那是自分別後第一次見面。琳琅怯生生的,卻帶著欣喜,還沒來及撒嬌,憤怒的舅媽就把她拎進了一間閒屋,“天天考不及格,真不知道你像了誰?難道你姑父把你給領傻了?”
父、母親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第一見面就迎來了一場狂風暴雨,孩子考不及格是因為,自己生性老實,把人家孩子也順帶教育傻了。
他們自問再沒臉待下去,簡直要奪門而出。
表舅媽變臉很快,她笑著攔住手足無措的兩個人,“我都買好酒菜了,今天無論無何也要好好招待一下你們。小孩子貪玩,天天考不及格,讓她在小黑屋檢討一下,咱們先吃,一會兒我給她送過去。”
老實的父、母親不敢給琳琅求情,生怕再給她招來無妄之災。這一頓飯吃得忐忑不安,只想儘快著告辭,早點結束琳琅的苦難。
表舅媽很善言辭,一個勁兒地勸酒,父親只負責端著往嘴裡倒。等到表舅媽覺得盡了地主之誼,才解放了父母,心滿意足地送他們出門。
那一次,爛醉如泥的父親是被公交車司機,幫忙拖上車的,母親哭成了淚人,說再也不去看孩子了,她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念,讓琳琅和丈夫受傷害。
從此,兩家再沒有了來往,心照不宣地避免了見面,好在只是表親,也確實沒有過多來往的必要。
直到我們兄妹相繼結婚時,也沒有通知他們,表舅許諾的大件,也就成了空頭支票。
誰也沒有想到,兩家人還有再聯絡的時候。
表舅媽不知從哪找的電話,急匆匆地打了給哥哥,說琳琅離家出走了。
彼時,哥哥已經因為工作出色,被派到了外省的公司,後來就在那裡安了家。
因為工作關係,哥哥不能趕回來,託了我們兩口子幫忙尋找,關於父母那邊,還是要瞞著的。
好在,時間不長,就有訊息傳來,琳琅找到了。不過,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與人私奔了,還懷了孩子。
這些事,我並沒有仔細打聽,只聽說表舅無奈之下,答應了琳琅結婚。
忽然有一天,琳琅抱著兒子回來了。母親說,琳琅打聽了家裡的電話號碼,問了回家的公交車是幾路,然後進了村,一家一家打聽著回的家。
四、
村裡人還記得當年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波一波的來看望,說的都是她小時候的趣事。
直到晚上,人靜下來,琳琅才哭著說:“我一直都想著回家,可我太小,找不到回家的路。”
說到傷心處,一家人相擁著哭成了一團。
母親拿出來五百塊錢,補給她做結婚的禮金,我拖著懷孕的身子,給剛見面的小外甥買了幾套衣服。
住了幾天後,琳琅才戀戀不捨地回家。
母親逢人便說,這下好了,看見琳琅長大,就是死也值了。
後來琳琅又來了幾次,追問她身世的秘密,她老公也試探著問:“我看琳琅比我霞霞姐姐,都更像是姑姑你親生的。”
上了年紀的母親,得了腰間盤突出,她整個背都彎了,再也不能幫人帶孩子了。她笑著回道:“我只有這一兒一女的命,琳琅這麼漂亮的孩子,怎麼會像我呢?”
我們一家人守住了琳琅身世的秘密,誰問都是一個答案。
我好像忽然間明白了,表舅家一直避免和我們聯絡的原因。
琳琅不再追著詢問,只是她好像生活得並不好,每次都找藉口跟母親借錢,母親瞞著家裡人儘可能地滿足她,直到有一次,她提出了跟我借錢。
我的婆家也並不富裕,結婚的外債剛剛還完,才敢要孩子。我只好拖著笨笨的身體回家糶了幾袋麥子,才湊了五百給琳琅。
琳琅好像不大高興,她撒著嬌跟母親說:“姑姑,你看我姐,都捨不得多借我,生怕我不還似的。”
母親小聲地安慰她幾句,臨走又給她兜裡偷著塞了五百。她才揮著手笑道:“姑姑,你等著,下次我給你帶藥來,保證你的腰再也不會疼了。”
母親等琳琅的藥,一直等到了去世。臨閉眼,她也沒有再見到那個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有人說,琳琅搞傳銷了,也有人說,她到處說謊借錢,還有人說,琳琅坐牢了,因為詐騙,據說一張小嘴甜得騙了好多人。
年老的父親時不時地念叨上幾句,“小時候,那麼可愛的小姑娘,咋成騙子了呢?不是說,老實得像我,被我們一家人給領傻了嗎?”
直到死,他也始終忘不了某年的那一場鴻門宴,忘不了那個被關在屋裡的小姑娘,那一雙明亮倔強的眼睛。
但他不甘心也沒有辦法,就像是熟透了的柿子,再不甘心也得離開枝頭,再不甘心,也等不回琳琅的訊息。
哥哥辦完了父親的後事,就匆匆趕回了外省。
一個諾大的院子,只偶爾有我來尋尋回憶。
又是一年的冥陰節,我依照村裡的習俗,去墳上給父母送了寒衣,回來遠遠地看見院門敞開著,我的心不由得快速跳了幾下。
院子裡的柿子樹,依舊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子,樹下面,跪著一個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的人。
那個人抬著淚水模糊的臉,兩隻眼睛猶如小時候般明亮,我一下子淚流滿面。
我聽見那個人說:“姐姐,柿子紅了,我想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