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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丘陵崗覆蓋著成片的松樹林,隨著山勢的起伏忽高忽低,遠觀像墨綠色的雲朵在山崗上浮動;近聽松濤陣陣,如輕雷,如流水,如琴音,如鳥鳴。綠雲翠霧環繞的農舍和田畈,風景四時更迭,融入一幅幅天然的鄉村水墨畫。

松樹是故鄉最普遍的樹種,主要為本地松和後來引進的國外松,本地松多為馬尾松,紅褐色的樹皮,斜伸的枝條,如傘的樹冠,在故鄉種植多久,無從考證。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這一帶是童山脫嶺,或許先人們篳路藍縷,開啟山林,從遙遠的異鄉帶回松樹種子;或許某一天從飛鳥的嘴裡銜落一粒松子。於是不毛之地便長出了可愛的松樹苗。小樹苗櫛風沐雨,漸漸長成一棵挺拔的松樹,給古老的村莊帶來一抹綠色的生機。多少年後,松樹的家族不斷壯大,形成了一片松林。打我記事時起,故鄉人稱松樹為“樅樹”,把松針叫作“樅毛”,松樹林叫作“樅樹窠”,如同叫慣了樹的小名,順溜又親切。

當金色的陽光灑遍山崗,林子愈發清新而明媚,充滿了夢幻般的誘惑,彷彿置身森林王國:松鼠拖著長尾巴在枝頭歡快跳躍;灰山雀忽上忽下喳喳鬧騰;打狗鳥忽飛忽落唧唧叫喚;野兔子冷不丁從草窠裡躥出來;還有那草地上羞紅了臉的山果,擎著一把把小傘的蘑菇群,有時還會驚喜地發現一窩野雞蛋……當暮色籠罩松崗,松林變得神秘而陰森,松影幢幢,松風悽悽,飛鳥息聲,加上山林鬼怪走獸的傳說,往往令夜行者望林卻步。

初夏是漫山松花盛開的季節,松花是松樹萌生的圓柱狀花骨朵兒,由綠轉黃,綻放後的黃色花粉隨風飄落。“輕如松花落衣巾,濃似錦苔含碧滋”,想必李白曾經打松下過時沾了一身松花。李時珍《本草綱目》中注:松花,別名松黃,潤肺,益氣,除風止血。亦可釀酒。松花酒我沒有喝過,止血的功效倒見證了。秋冬是松果成熟的季節。“打菠簍子囉——”小夥伴們揹著柴筐,呼喊著奔上山去。菠簍子學名“松塔”,是松果鱗片乾燥後自然張開,狀如寶塔而故名,是冬天取暖生爐子的最佳用材。如今,我於案几放幾顆碩大的松塔,特意從故鄉的山上拾回的,張開鱗片如塔,也有的似盛開的蓮花。蓮和塔頗有幾分禪意,心境陡明,故鄉彷彿立於案頭,想起同鄉女詩人冰凌的詩——“松塔如此美妙!每一物都是非凡的。”

我就讀過的小學掩映在松林裡,每天我和夥伴們像燕子似的穿林而過,放學後常在松崗上放牛,在林間嬉戲,或撿茅草菇或掏鳥窩兒。在父母眼裡,我們是群放養的崽。大人們幹罷田裡的活,又忙山上旱地,累了坐在樹蔭下小憩。陽光從松枝間篩下來,溫軟如玉。四周靜悄悄的,耳畔唯有鳥雀歡唱,松濤和鳴。時間慢得近乎停滯,好像連勞累一起被風颳丟了。

上世紀70年代初,故鄉的松林遭受了松毛蟲的嚴重侵害,成片的松樹瀕臨枯死。由於缺少治蟲農藥,生產隊發動社員拿鉗子袋子上山捉毛蟲,捉回的毛蟲倒進廢棄的土窖裡。毛乎乎的團成一堆,蠢蠢欲動,看的人頭皮發緊,渾身起雞皮疙瘩,見到松樹都心驚肉跳。經過一番辛苦滅蟲,松林被救活了,“森林王國”恢復了綠色生機,回到兒時童話般的夢裡。

每年秋天,生產隊為方便社員砍茅草,松崗被臨時劃分到戶。那時候山頭十分貧瘠,碗口粗的松樹不多,茅草也不豐茂。為了多打柴火,砍光的山頭得用筢子扒一遍又一遍,松樹也搖了又搖,儘可能多落些松毛。當然,松樹歸集體所有,私人不許亂伐,但砍些枝椏彼此心照不宣。在貧困的歲月,柴米油鹽尤顯珍貴,柴火更是重中之重。故鄉的山林雖沒有長成參天大樹,但為溫飽線上掙扎的鄉親解決了部分生活問題。砍完一茬茅草,松樹的枯枝敗葉也被拾掇完,林間變得疏朗開闊起來,可為難了野兔野雞們,它們只好東躲西藏,跟獵戶打游擊。冬天凜冽的寒風呼呼刮來,穿林而過,掀起陣陣松濤,發出長長的嘯聲。母親總是一遍一遍地叮囑:落樅毛啦,扒幾籮樅毛!打幾籮菠簍子!

包產到戶後,山頭跟田地一樣分到各戶,山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松樹也隨之改姓。上世紀80年代末,政府大力推廣國外松的種植,村民們紛紛在各自的荒山挖坑栽樹。國外松原產於美國,具有生長快、成材早、幹形直、抗性強等優點。果不其然,幾年後,國外松幼苗適應了本土,很快長高增粗,樹幹筆挺,直上雲霄,蒼鬱成林,極大地滿足了農家所需。

松樹不懼嚴寒、剛勁端正的品質被歷代文人謳歌,陶鑄先生曾禮讚松樹“要求於人的甚少,給予人的甚多”的奉獻的精神。誠然,松樹的用途極廣,不僅綠化荒山,還可以當柴火,可以做蓋房和打傢俱用材,又因含有豐富的松脂,能提煉松香、松節油等工業原料。松脂是松樹生命的“血液”,其特有的氣味在空氣中隱隱浮動,給人以溫馨的感覺。割松脂時在樹幹上剝開一截樹皮,掛上塑膠袋,濃濃的脂液便順著刀口滴落到袋裡,松樹在流血,那是為人類無償地獻血!

當我再次走進故鄉的松林,林中松樹茂密,茅草叢生,一棵棵本地松托起一個個褐色的小松塔,晃動著一束束蒼翠的松針,如同擺拂的馬尾巴。它們無論寒來暑往,依然堅守在山崗上,有的超過了六十年樹齡,樹身斑駁,彷彿故鄉滄桑的老人,佝僂著腰身朝我頻頻點頭,似乎在問:當年鑽樹林的伢回來啦?再看我親手栽種的國外松,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如今它們都躥到三四丈高,筆直而粗壯,像一個個剛勁挺拔的故鄉後生,繼承先輩們松樹的風格,此刻正向我行注目禮呢……

隨著廚房灶具的革新換代,山上的茅草早已無人砍伐,樹林也得到保護,愈發茂盛。近些年,周邊村莊的山頭相繼轉包給園林公司營造經濟林,故鄉的松林卻存留至今。在遊子的眼裡,松林如同故鄉肌膚的胎記,是夢中綠色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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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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