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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時兆娟

冬日的陽光鋪滿小巷,像極了媽媽撫摸額頭時暖融融的手掌。光一跳,心一疼,繩子一樣勒住心底不敢觸碰輕易回望的思念。那思念多年來磨砂成珠,被裹在軟軟的蚌肉中,紅紅的,就像媽媽那隻麥乳精盒子上的字型。

那個盒子裡,藏著媽媽的寶貝,也藏著媽媽一生做人的智慧和定力。

盒子裡藏的有錢。

你能想象到一個一窮二白的家庭,在父親母親伸長脖頸齊心合力縴夫般往前走的拉拽中,船上裝著一個老人和五個孩子的衣食住行後還能存留下來多少。

那是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也是段很多家庭缺衣少食的光陰。很多孩子錯失了上學的機會,很多家庭常常青黃不接,很多人愁眉苦臉或唉聲嘆氣。

媽媽卻永遠那樣陽光。

她膚色白淨,高鼻樑,深眼窩,目光明亮。她像是永遠有用不完的力氣和樂觀的精氣神。奶孩子,做飯,上地,招待來家裡吃飯的各色人等,餵雞餵狗飼養豬牛,那樣大聲爽朗地說笑,晚上在油燈下納鞋底,下雨天裡裡外外地拾掇。

她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善意。

比如對走村串巷說書唱戲的、賣膏藥演雜技的,她也放心讓人家把鋪蓋鋪在我家正當門,憐惜出門在外多有不易;比如對討飯的來到門前,她自己不吃或少吃也要給人盛碗熱飯鏟點熱菜;比如對家裡的貓狗她也說是“貓狗一口”;比如她給家裡的豬逮蝨子時撓癢也嘆息說啞巴牲口不會說受咬遭了罪了。

就連春天捋點槐花,她也從不用鐮割斧砍,因為樹也知道疼,即便爬樹比砍枝難了幾百倍,槐樹上的針刺剮得到處都是血口子。

想是萬物有靈,她的善良和寬厚讓周圍的上至幹部領導,周圍鄰居叔嫂,下至牲畜花草,都回報給了媽媽那麼溫和美好的氣場。

她眼神明亮地勞作,即使一件黑襖,父親穿完她穿,小了剪剪改改往下傳,直到穿到最小的孩子,她不覺得寒磣,我們也不覺得委屈。就那麼自自然然的成長著,幸福著。

她的遺憾,只在於我們幾個大的不是男孩兒,沒有在先男孩兒之後再來到人間。

還有一個小遺憾,就是孩子太多了,總得攢錢交學費,要不就算每賣一頭豬買一件新衣服,她的新衣服也穿不完。這句話,在每次賣豬後差不多都要出現一次,但這小小的遺憾,總被我們長大的希望所掩蓋,是一種甜蜜影子之下的小小不然。

她還有一個人生理想,等我們都長大了她就去城裡掃大街,掙錢。在她的感覺裡,城裡人的掃大街是比農活高上好多等次的,也是輕鬆無數倍的,她要揮動城裡的掃帚,把城裡的街道掃得乾乾淨淨的,驕傲地證明,她也能在城市裡生活得很好。

憧憬完這些,遺憾完這些,她就目光明亮帶著微笑繼續勞作,把積攢下來的錢裝進櫃子頂上放著的箱子旁邊那個麥乳精盒裡。

每晚睡覺的時候,抬頭看一眼,就非常踏實,就像一個小女孩兒,把夢裝在盒子裡,明天醒來幸福就會長長,夢想就會實現,未來就會美好一樣。

我們都知道,媽媽的那個盒子裡有錢。可我們沒有一個人去偷偷拿過裡邊一分錢。

我們的小夢想和小希望,都長在媽媽的大夢想和大希望的種子樹下。我們每個夢想長一分,媽媽的夢想就長大五分,前進五步,我們都希望全家的夢想都快快步入大躍進。

那個盒子裡還裝著一張清單。

清單的第一筆是姥姥的一千塊錢。那是姥姥麥罷撿麥子,秋天拾玉米捏黃豆,土裡刨花生溜紅薯攢下的。是一生清貧勤勞的姥姥給自己攢下的養老錢。

姥姥幼年被棄,中年無愛,活得卑微而堅韌。媽媽是她信任的擎天柱。媽媽把這一千塊錢給當做本錢,以低於銀行貸款的利息放給了村上急於用錢的人。然後,看我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努力工整而清晰地在一張紙上記下了放款的時間和約定的利息。

等到利息送來,媽媽又會看著我在下邊清楚地添上一筆。節儉的姥姥繼續堅韌地勞作和節儉,姥姥的夢想的厚度在增加。直到媽媽去世多年,父親還會在年節給姥姥送錢,我們也會各表孝心。使得我姥姥一直到老,都活成了周圍人嘖嘖稱羨的驕傲。

這大抵,還是媽媽那個麥乳精盒子裡長出來的紅利。多少年了,耳濡目染,言傳身教,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長大長厚的,絕不只是金錢,還有孝心和責任。

盒子裡還有一張棉襖領子的圖。

那個藍色的粗布襖,父親應該是隨口說過穿著舒服的。所以束著水裙正在刷鍋的媽媽呼喚我拿過鋼筆,要把這個襖的尺寸記下來,將來依樣剪衣。

我不會畫,媽媽要過來筆,自己畫;媽媽不會記,我接過來,標上長度幾寸,高度幾分。然後我倆都笑了。媽媽笑,是笑她的孩子上學讀書能識數記賬了;我笑,是笑不會計數的媽媽居然能畫得像模像樣。

我沒有弄懂圖畫後邊的父母愛情,只弄懂了媽媽的童年:在她小姨的動員和說服之下,姥姥痛下決心,她才得以上了一年多的學,但也只能夠上到背過乘法口訣之後戀戀永別校園。

識字不多的媽媽對才華滿腹的父親懷著崇拜和愛戀,即便父親在外忙碌和貪玩,她也懷著極大的寬容和理解。似乎這樣才能拉平她和父親之間因為文化差異造成的壑溝。

但當父親那樣隨口點指怎樣簡便運算時,她的聰慧瞬間甦醒,那些背過的乘法口訣很快成了她的拿手利器,她甚至小有得意地向我炫耀算賬原來那麼簡單。

從此她觸類旁通,兩毛三一盒的白河橋煙,一毛七一斤的鹽,還有五分五一斤的煙煤,以及我已經記不清幾毛一尺的呢子布,給多少,找多少,清清楚楚,從沒出現過一次失誤。

晚上父親或我們進家,誰誰欠賬多少,她口述,別人速記,準準確確。而且記性驚人,當許多天後來人清欠賬,她都能隨口說出當時情況和欠賬種類數目和錢數,與賬面絲毫不差,使得當時小小年紀的我們都感嘆我媽的天賦驚人。

後來家裡生意越做越大,我們一個個長大離開家,求學工作。她依然紮根在小小的老院,做好父親的助理。

她身體已不大好,卻依然身體力行,要麼滿頭白乎乎的粉面,要麼手指上纏著膠布裹緊糙裂的口子給花生縫包。那天她捧著那個麥乳精盒子,囑我凡事多加思量。

原來,在父親外出送貨,只有她獨守老店的日子裡,她把家中代銷點磚鋪地下面掘空,把面額十元的人民幣都捲成瓷實實的卷兒,塞進盒子裡,藏在磚下面的空洞裡。

而在那一時刻,走在異鄉車站的父親,腰裡束著的媽媽親手縫製的藍棉布印花的褡褳子突然散開,十元的人民幣樹葉子一樣的飄散,凌亂地飛舞在慌亂拾錢的人群上空。父親心急如焚,卻只能若無其事地把手插在口袋裡,暗暗捂緊了腰裡餘下的錢。

一股巨大的情感的潮湧漫灌我的頭頂,瞬間溼透我身體的裡裡外外。我轉了下頭,看看面色如常的媽媽,輕輕問了句:“媽,天黑了,咱去廚房做飯吧。”

媽媽把手中的盒子扣上蓋子,放進了床身內側,門鎖子“哐當”的聲音恰到好處得掩蓋了我轉身擤鼻涕的“啪嗒”聲。(2020.12.23午12:22於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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