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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院壩裡那棵櫻桃樹上的櫻桃,去年熟過,今年又熟了。那是我的母親在多年前的一個月夜裡栽種的。我的母親白天太忙了,只有在夜晚才能抽空種一棵樹,或想想跟種樹有關的事情。就像她也只有在夜晚,才能在自己的睡眠裡放上一勺鹽,來醃漬她的夢和夢中的驚恐。那時我正被生活所困,根本沒有心情和精力去關注母親栽種櫻桃樹的事。更不會知道,多年以後那樹上結出的每一顆小小的櫻桃,都裹著一個鄉村女人大大的願望。那願望,既大過了櫻桃的酸,也大過了櫻桃的甜;還大過了白天的白和黑夜的黑,大過了冬季的冷和夏季的熱。現在,我的母親就坐在這棵櫻桃樹下,目光充滿期待地望著我爬上樹去,將她的櫻桃摘下來,將她的願望摘下來,一起放進她手裡提著的那個曾裝滿過朝陽和落日、苦難和疼痛的空空的竹籃子。

  002  今天的落日是昨天的落日的傷口。從傷口裡流出的血,染紅了我故鄉的那條河流。我從故鄉的河流邊走過,我的眼睛也是血紅的,記憶也是血紅的。這讓我想起了童年時的一個日暮,我獨自去河邊放一隻紙船。那紙船是我親手摺疊的。我在疊紙船的時候,順便將我的憂傷、落寞和夢想也疊了進去。我不知道那隻紙船能走多遠,它會不會在漂移途中遇到風浪?我也不知道它能否承載得起我的憂傷、落寞和夢想。那個日暮,落日仍舊流著血,殷紅的血仍舊鋪滿了河面。我站在岸邊,目送著紙船慢慢飄遠,像目送著殘陽將許多山村孩子的童年帶去一個永恆的地方。  003  三月裡的一個下午,一個老人回到了闊別十年的老屋。他站在被荒草包圍的坍塌的房屋前,既找不到開鎖的鑰匙,也找不到進屋的門。他顫抖著手,在腰間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來一段辛酸的往事,把自己的疼痛開啟。他想起十年前離開故鄉的那天,一隻斑鳩落在屋門前的枯樹枝上,給他送行。到城裡後,他睡在兒子新房的陽臺上,還能夜夜聽見那隻斑鳩在窗外喊魂。他感到害怕,總是在夜半爬起來趕那隻喊魂的斑鳩,卻無論如何都趕不走。就像他的兒媳婦無論如何都趕不走他一樣。他必須留下來,守護他多病的孫子。他是一隻比喊魂的斑鳩更老的斑鳩。前不久,他守護了十年的孫子離開了人間,他在城裡再也沒有棲身之處,只能拖著年邁的身軀回到鄉下。他以為當年那隻給他送行的斑鳩會來迎接他,會繼續替他喊魂,會像給他送行一樣給他送終。可那隻斑鳩早已跟那棵枯樹一起,不知去向。他站在已是荒園的家門前,三月的春風吹著他,將他越吹越薄,越吹越涼,越吹越空,越吹越似一張乾乾的舊皮囊。

  004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今生會離家那麼近,近到連自己死後的屍骨都會被埋在家門口。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今生會離家那麼遠,遠到屍骨雖日夜都守護著家,魂魄卻始終進入不了自己家的門。她不知道這是後人的安排,還是上天的安排,抑或是死亡對她的犒賞。她活著時,就一直在家裡家外忙碌,像一個虛無的影子。只有在家人需要她的時候,她才從影子裡鑽出來,用羸弱的身軀給他們撐起一片天空,遮擋住各種各樣的災難和苦痛。她只是一個鄉下的女人,沒見過世面,也沒有文化,但卻有超常的承受力。她撐開了別人的活,也撐開了自己的死。她是別人的活的苦刑犯,是自己的死的窮親戚。現在這個鄉下女人走了,去了一個陌生的讓人找不到的地方——那個地方,離她的家是那樣近,又是那樣遠。

  005  每天清晨,他都站在山崖邊望風,那風裡藏著他遠逝的親人和回不了家的鄉親。每一陣風過,他都會戰慄。他知道,那一定是遠逝的親人和回不了家的鄉親在拽他的衣襟,或給他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他們只能以這種方式,在他身邊停留片刻後,又被來去無蹤的風裹走。他們全都是些跟著風回來認親的人,而他既是被衰老推選出來迎接認親之人的最後的代表,也是被風推選出來接收親人的屍骨和鄉親的亡魂的代表。他站在山崖邊上,其實是站在陰陽交界之處。每一陣風吹過,他都會戰慄。他所迎接過的每一個親人和鄉親,都是他自己的灰燼。  006  是誰在追趕三月?是來自二月的風,還是來自正月的雨,抑或來自正月和二月之間的苦澀。從早晨起,我就看見三月在奔跑。它先是跑到桃樹上掛了幾朵桃花,在花瓣上種下幾縷相思;再跑去一條小河邊,看望一頭邊吃草邊落淚的老牛,還遞給它一塊白雲做拭淚的手帕;繼而,又跑去一片荒草萋萋的墳地,在每一座孤墳上插上一枝黃色、藍色或白色的野花;最後,再跑到一個哭著去上學的少年的身邊,給他帶路,把他領進知識的海洋和孤獨的天空。從早晨起,三月就在奔跑。到底是誰在追趕三月?不是二月的風,不是正月的雨,也不是正月和二月之間的苦澀。三月是一個窮孩子——是窮孩子自己跟著斷了線的風箏在跑。

  007  天還沒亮,鑼鼓就響了。於是知道,又一個人,沒有見到今日的黎明。他在曙光來臨之前,將自己埋葬在了永久的黑暗之中。於是又想,這個人是把人生看透了,他終於把苦難和留戀拋棄了,把希望和絕望拋棄了,把生和死拋棄了,成為了不存在的存在。其實早在昨天夜裡,他就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干擾,徹底將自己淪為一座孤島。在他活過的短暫的幾十年中,他也一直被孤島所困。他掙扎過,衝鋒過,吶喊過,哀求過,試圖找到一個逃出孤島的缺口,但最終都失敗了。現在,或許是他真的累了,再也不想突圍,也沒有力氣突圍了。他放棄了自己的堅守,甘願做一個死囚。人活一輩子,能夠在自己與之搏鬥了一生的孤島中安靜地睡去,也算一種幸福。  008  他是一個天真的鄉村“救世主義者”。他花很少的錢,承包了一個大大的池塘,來養魚和種蓮。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拯救一池活水,拯救魚類的繁衍和蓮花的聖潔。幾十年前,他也是這麼在村裡承包了一片荒地,種下竹子和樹木,才拯救了快要渴死的春天和他的快要渴死的理想。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時代變了,他當年種下的竹子和樹木,大多都已枯死,他救活的春天和理想也都相繼萎謝,故他也沒有把握能否透過一個池塘來救活他最終想要救活的東西。他承包這個池塘快一年了,每天早晚,他都要圍著池塘轉圈。他想看看池中的水到底活了沒有,魚兒到底增多了幾條,蓮到底有沒有懷孕?但令他怎麼也想不到的是,每次的觀察都讓他失望至極。他所看到的,不是水淹死水,就是魚兒與魚兒在相對而泣,或者蓮在淤泥裡圓寂。

 009  昨天晚上,那條大黑狗叫了整整一夜。它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或一定是有什麼東西讓它感到恐懼。因為,它的叫聲裡藏著刀子,埋著炸藥,隨時都準備把自己獻祭給黑夜。這是一條老狗了,跟這個鄉村的老人一樣,身體是老的,靈魂也是老的。只有老狗,它的叫聲才那麼悲傷——它見過的事情太多了——心裡充滿了憂憤和失落。它叫,是它有許多的話想說;它叫,是它的內心也有一個黑夜;它叫,是它在黑夜裡看到了飄蕩的遊魂;它叫,是它將頭頂上的彎月視作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它叫,是它擔心自己從此將再也不能發聲;它叫,是它還想看看明天早晨升起的太陽……就這樣,那條大黑狗叫了整整一夜。它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或一定是有什麼東西讓它感到恐懼。  010  在細雨中漫步,我無意中竟又走到了發矇讀書的那所小學校。它現在已經成了廢墟,底下埋著一群山鄉少年的青春、記憶和歌哭;也埋著一個年代的光陰、故事和貧窮。記得有一年,我母親流著淚來學校給我送午飯。那時,我正跟學校裡唯一的老師蹲在操壩上下“五子棋”。母親說家裡的豬死了,雞也死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生存的絕境沒有讓她在外人面前掩藏自己的羞澀和悲苦。同學們都怔怔地看著我的母親,彷彿看著他們自己的母親。我的母親所遭遇的,他們的母親也同樣遭遇過。母親離開學校後,我再也沒有心思讀書。我在想,知識或許可以改變我的命運,可我的母親的命運將由什麼來改變呢?由她的淚水、屈辱和磨難,還是由她的抗爭、頑強和毅力?我的母親是另一片廢墟,我們都是站在廢墟上,喝著他人的血水長大的孩子。

  011  我多次看見那隻鳥,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從黃昏時的天空飛過。它飛得很慢,很低,好似身體裡裝著成噸的哀愁和孤獨。我不知道這隻鳥叫什麼名字,要飛向哪裡。它沒有在自己飛行的路線上留下任何的痕跡,也沒有朝人間流下一滴眼淚。它的翅膀也沒有在空氣中擦出火花,它的尾巴也沒有掃落掉一顆流星。但我分明能感覺到,它在飛行的過程中,一定在尋找什麼,記掛什麼,追憶什麼,惋惜什麼。因為,它每次從我出生的村莊上空飛過,都要盤旋幾圈,遲遲不忍離去,彷彿這個村莊裡住著它的一個親人。有時,它還會鳴叫幾聲,像是在呼喊它的親人的名字。那名字,讓我覺得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012  許多個夜晚都是這樣,當夜風停歇,夜燈睡去,我總是獨自一人,仰望夜空。我也不知道夜空中到底有什麼,但我知道夜空中肯定不只是有星星和月亮,微光和闇火,應該還有比這更高的東西存在。這更高的東西,可以讓躲在黑暗裡見不得光的人懺悔,可以讓深陷黑暗底部的人充滿希望,可以讓迷失的人找回自己,可以讓貪婪的人減少慾望,可以讓殘忍的人心懷仁慈,可以讓復仇的人放下屠刀,可以讓有權的人知道謙卑,可以讓富有的人學會施捨,可以讓貧窮的人不生邪念……許多個夜晚,我都這樣獨自一人,仰望夜空。仰望的次數越多,我渾濁的心湖就會越澄明;心湖越澄明,我的福報就會越深。

  013  每當他哭泣的時候,天空就會流淚。一個平凡的人,為何總有那麼多不平凡的事來匹配他的人生?他三歲那年,母親病故,死亡就趕來匹配他的成長。他七歲那年,父親意外身亡,乞討就趕來匹配他的絕望。他十歲那年,因偷竊被人打斷一條腿,殘疾就趕來匹配他的憂傷。他十八歲那年,為拯救一個遭人凌辱的姑娘,陷害就趕來匹配他的正義。他二十九歲那年,因同情一個寡婦和寡婦的孩子,欺騙就趕來匹配他的善良。他四十七歲那年,為消除體內淤積的病痛,呻吟就趕來匹配他的孤寂。他五十四歲那年,想給死去多年的父親點一支菸,大火就趕來匹配他的孝心。他六十歲那年,想給自己過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生日,哀歌就趕來匹配他的慶典。如今,他已經六十有二了,對任何事都不再抱有奢望,也自認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趕來匹配他這輩子所經受的苦難。誰知,虛空還是趁機趕來匹配上了他的晚景的淒涼。  014  九十歲的奶奶在九十歲之前,都在替她的後人們選擇人生。現在她終於只為自己選擇人生了。她選擇每天只吃一餐飯,剩下的兩餐,一餐用來吃中藥,一餐用來吃西藥。她選擇每到天黑就睡覺,夜半就醒來。醒來之後,就躺在床上,用左手數佛珠,用右手數疼痛。她選擇將每一個親人都當作陌生人來看待,活到她那個年齡,親人們已經對她沒有任何意義了。即便是再親的人,也走不進她的已經冰冷的心房。她選擇還沒有活到九十九歲,就早早經歷了八十一難。每一難,都值得後輩們為她寫一部經書。她選擇忘掉自己的姓名,把自己變回一個嬰孩——只有嬰孩才能讓她減輕一生的沉重。她選擇能死卻偏不死,她選擇天堂就是墳墓。

  015  大清早,太陽都還沒有升起,那個陰陽先生就在順著群山“攆龍脈”。只有擒住那條龍,他才能賣出一個好風水,才能替他躺在病床上的妻子抓回幾副良藥,才能替他讀高中的兒子挽回幾分丟失的自尊。他從這面山攆到那面山,從陰間攆到陽間,從夢裡攆到夢外,卻就是擒不住那條隱藏在山脈中的巨龍。他邊走邊唸咒語,決心非要擒住那條巨龍不可。他不相信自己可以降服貧困、苦難和悲痛,卻降服不了這條看不見的巨龍。太陽漸漸照亮大地,也照亮一個攆山的陰陽先生的背影。攆著攆著,那個陰陽先生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他追攆的龍脈居然不見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然,他更不知道,正是他想擒住巨龍的執念和貪嗔,才嚇跑了那條富有靈性的巨龍,使之躲藏到他的妻子的體內去了,並藉助他的妻子的病痛來確保自身的安全。  016  我愛吃被鳥兒啄過的果實,或被蟲子咬過的青菜。這倒不是說被鳥兒或蟲子吃過的東西沒有毒藥,可以放心下肚——我畢竟是個平民,沒有過去的帝王可以拿人或動物來試毒的特權。這頂多只是我的一個癖好而已——就像有的人喜歡在飯裡面摻沙子;有的人喜歡在位尊者面前彎下脊樑;有的人喜歡在別人痛苦的時候放聲歌唱;有的人喜歡拿豆包不當乾糧。不過,這一癖好也充分暴露了我隱秘的心理——我喜歡那些帶傷的事物。一個喜歡帶傷的事物的人,他自己也必定是帶傷的。只有傷口與傷口才能和諧相處,正如只有幸福與幸福才能相處和諧一樣。我現在說出這一切,並非是要療傷,或讓其他人看穿我的扭曲的心理,而是我想做一個誠實的人,並誠實地說出深藏於自己內心的全部——善與惡,美與醜。我是一個喜歡帶傷的事物的人,但我不嗜血。我的喜歡是另一種健康,只有帶傷的人才能懂得和珍惜健康。

  017  在這個人世間,有許多一樣和不一樣。山村一樣,房屋不一樣。人一樣,心不一樣。腳一樣,走的路不一樣。曬的太陽一樣,燒傷的程度不一樣。春天一樣,開出的花朵不一樣。頭上的白髮一樣,閱歷不一樣。花的錢一樣,買的東西不一樣。睡覺的方式一樣,做的夢不一樣。目標一樣,立場不一樣。光一樣,照亮的地方不一樣。婚姻一樣,質量不一樣。孩子一樣,智慧不一樣。佛法一樣,度化的人不一樣。榮譽一樣,獲得的快樂不一樣。船一樣,河流不一樣。筆一樣,寫出的文章不一樣。狗一樣,叫聲不一樣。月亮一樣,圓缺不一樣。酒一樣,醉倒的人不一樣……這所有的不一樣,最終都可能變成一樣。就像活不一樣,死卻一樣。但事情的悖謬在於,即使死一樣,死的葬禮也不一樣。人的一輩子,永遠在這一樣與不一樣之間斡旋著、苦悶著、煎熬著。  018  只要一見到我,那張不幸的面孔就會跑過來,朝我扮鬼臉——一會兒白,一會兒黑,一會兒紅,一會兒紫。扮完鬼臉,嚷嚷就開始了。每次嚷的內容都一樣,無非是她又沒米了——沒米是因為她再也沒有可以種植稻穀的良田。或她的老房子要垮塌了——房子要垮塌是因為她的老伴死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做支撐房屋的柱樑。或她的病痛又加重了——病痛加重是因為她遠走他鄉的兒子至今生死不明……每次聽到這樣的嚷嚷,我都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我既不是她的影子,也不是她的神靈。她嚷嚷的問題,我一個都解決不了。可她又是那樣的執著,明知給我嚷嚷了也是白嚷嚷,卻依然嚷嚷個不休。也許,她向我嚷嚷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想讓我幫她解決現實問題。她不過是將我視作了另一張更不幸的面孔,並在這張面孔上找到了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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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我們需要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