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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恨你,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恨你!恨你比我漂亮、恨你比我優雅,恨你財富五車,學富八斗;恨你手指纖長,面如月色,連抽菸都那麼神閒氣定;恨你說話慢聲細語,用詞簡潔卻又充滿智慧。我的人生因為你的出現,變得充滿玄機,我一直幻想著如何和你爭鋒相對;如何讓你潰敗、如何讓你難堪,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這成了我生活中的隱秘的樂趣!

我九歲時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茫然不知所措!但卻隱約感覺這個名字對我的意義不同尋常。從那一刻起,我決定學會走路,我要去找你!我想知道在那些新疆建設兵團的人嘴裡的你,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為什麼每次說起你都是小心翼翼卻又羨慕不已!

於是,每天天還沒亮,我就起身,在我們家路口的那個破敗的百貨公司門口,一步步,一步步,跌倒了再爬起,爬起了再跌倒。常常鼻青臉腫,血肉模糊。每次我都咬牙切齒地念著你的名字,我發誓我一定會見到你,然後我要讓你血債血償,這樣想著的時候,疼痛便少了很多!

8年後,我第一次見到你,不是我找到你,而是你找到了我!你見到我的那一刻,便想衝上來抱我,我用眼神制止了你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從不知道人和人可以擁抱,我的記憶裡沒有擁抱,只有辱罵和鞭打!所以我不習慣被人擁抱,我拒絕這種虛偽的親近。

你對我的稱謂帶著上海女人的精緻和小心思,這讓我很不服氣!你遠離故鄉,遠離國家那麼多年,可只要踏上這塊土地,你變渾然天成,就好像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就好像你一直在思南路散步,在淮海路購物,去亨達利看錶,順路去了凱司令買了栗子蛋糕!你站在那裡,有些尷尬,這讓我少許感到了些平衡。這是我願意看到的場景,只是,這還遠遠不夠,我幻想的場景要比這慘烈的多!只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仇恨類似於某些中藥,性寒,味苦。彷彿身體和靈魂的距離,其實也只差一步!疼痛的觸動,像一隻手,輕輕地握住我的心!我們就這樣互望,彼此隔著浩瀚的太平洋。你進一步,我便退一步,你永遠也抓不到我,我們從開始就註定是對手,臉上帶著笑容,手中緊緊握著匕首!

你會在深夜打電話給我,給我的銀行卡匯錢,每年生日你會送我禮物!你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好嗎,我回答最多的是,託您的福,我很好!我知道我的冷漠和淡然深深地刺痛你,可是,這就是我要的結果,我不會讓你喘息,讓你釋然。我要讓你一輩子難過,因為我一直在難過!

曾經有整整十年,我是個沒有家的人,居無定所,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漂泊不定。但奇怪的是你總能找到我,給我的房東打電話,給我的朋友打電話,甚至我的敵人。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麼,但我樂意奉陪,這是我們倆彼此的秘密,心照不宣!

我們就這樣繼續著,謹慎的,緩慢的,持久的!我一直以為,這樣的遊戲可以永遠做下去。你給的錢我一分沒動,我想著有一天我可以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把錢扔到你面前,然後輕蔑地離開!我等著這一天,就好像小孩子盼著過年,可以看到大年三十的煙火!

只有一次,我記得只有一次,在無比脆弱的時候打電話給你,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你安靜地聽著,很久,我聽到電話那端哭泣的聲音,然後,我就掛了!

三十年來我拒絕你的愧疚、傾訴、擁抱,卻無法拒絕疼痛。我用盡一切方法來傷害你,卻發現每次都是自己鮮血淋漓。我從沒在你面前哭泣過,我只在那些個恨你的深夜淚如滂沱!

三十年來,我漸漸習慣了你的電話,你每次抱歉的聲音,也習慣了你的禮物,雖然我從來不用。所以,當你告訴我,你要來上海開個人鋼琴演奏會的時候,我忽然有些歡喜,有些小小的激動。雖然,我立刻提醒自己,較量又要開始了!

所以,當那個深夜,電話再次想起的時候,我以為又是你,告訴過你多少次,我們之間有時差,不要在半夜三更吵醒人家,那是不禮貌的行為。我以為又可以在電話裡唇槍舌劍一番,不要以為自己可以回到祖國開演奏會就可以忘掉自己曾經的錯誤,那是中國人民寬宏大量,不計較,不代表你就可以得意忘形!永遠都要夾著尾巴做人,知道不?

電話那頭的聲音醇厚,深沉,以至於我沒有注意到他說什麼。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是你嗎,你母親林美琪女士於11月18日晚上十點二十二分在加利福尼亞的高速公路上車禍身亡。節哀順變吧!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聲音,林美琪,你太不夠意思了,你以為你出這一招,我就會怕你。你以為你死了,我就不會恨你?你憑什麼不打招呼就死了,就像你憑什麼不跟我商量就把我生出來,又把我扔了?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你憑什麼這樣做?我們的戰爭還沒完呢?我還要恨你,恨你!

放下電話,我聽到那顆一直被你握在手裡的心慢慢撕裂的聲音,我彎下身子,捂住胸口,那一刻,我知道,遊戲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三十年的戰爭結束了,你突然地離開,就像三十年前你突然的出現,你不給我任何喘息的機會,決絕而壯烈!

而我不記得你的臉,想不起你的聲音,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哪裡找你,我有沒有告訴你,我一直想在你回上海開鋼琴演奏會的時候,我可以抱一抱你,就一下,然後笑著逃開!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也給你買了禮物,整整一抽屜,我只是不好意思給你!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已經不恨你了,我想著你再過些年可以葉落歸根,我給你做飯,陪你遛狗,我織好看的毛衣給你,然後在午後聽你靜靜地彈琴。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叫過你,媽媽!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只知道你是我生命的源,我們一輩子都在掙扎,都在糾纏,卻在我們彼此釋然的時候,戛然而止。媽媽,如果可以,下輩子我來做你的媽媽,你把這一生我給你的粗暴、給你的冷漠、給你的無理都還給我吧!

如果可以,我願長跪不起,我願減壽十年,換你深夜裡那清脆的電話鈴聲,囡囡,我是儂姆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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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切身體會